惜奴娇(201)
萍儿把头贴在她腰腹上,闷闷不乐地抱住了她,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是兴伯,我不喜欢他。”小姑娘似是撒娇,粘着应怜不放手,“我娘也不喜欢。”
她晓得母亲去了望火楼,也晓得楼上起了火,路上两日,问应怜:“姨姨,我娘死了吗?”
不知是谁与她说的。应怜心中发酸,抱着她,应了一声。
“那她何时回来接我啊?”萍儿又问。
应怜哑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含糊应答:“……要过些时日呢。”
萍儿果真乖乖地等了。
哑仆不能言,眼睛却没花,一眼瞧见萍儿,更呆了一呆,急走来几步,却在萍儿嫌弃的目光下,生生顿住。
宗契简明向他叙了一遍城中变故,只含糊隐去了自己入城一节,道那望火楼上有人身死,如今正在捡拾尸骨,若当真是知府夫妇,必是要好生厚葬的。
哑仆嘴唇嗫嚅,面色憔悴黯淡,似无声悲泣,无力地摇了摇头,枯立门前一晌,仿佛如初醒,将几人让了进去。
旧园里寂寞处自成盎然,荒僻里生出野趣。初来时只觉处处萧索,待得时候一长,应怜偏逐渐起了几分避世隐居的清幽感。
他们到时正是晌午,蝉噪人静,幽窗孤僻。这里的事一时兴许办不完,哑仆便将二人各自安置在邻近的院落,院墙低矮,应怜踮脚一攀墙头,目光便能越过墙去,瞧见隔壁的宗契。
宗契去寻哑仆问话,应怜便借来了铲,带着萍儿去找皂荚。
旧园里有好几株大小不一的皂荚,因树身有刺,单单栽于偏僻的园角。
她寻定了一棵一人抱的皂荚树,便开始铲土,一边铲一边与萍儿闲聊。
萍儿不晓得什么宗氏旧园,只道:“兴伯以前在我家。后来我娘骂他,说他背主,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就把他赶走了。”
“背主?”应怜纳罕,“你娘还说了什么?”
“还有……她说:‘你是我家的人,还是那畜生的人?你年年回道寻不着,却分明晓得他们尸骨都朽烂了,只是瞒我’。”萍儿苦想了好久,将话学说了一遍,“兴伯把头都磕出血了,我娘又哭,说‘怪不得那年你忽然口不能言。想来是用一张嘴换得了一条性命’……姨姨,这是何意?”
应怜拄着铲,在浅坑旁发呆,回过神来,摇摇头,“我也不晓得。萍儿淘气,这话必是你偷听来的。”
萍儿被戳穿了,向她使了个鬼脸,新奇地瞧树下虫蚁去了。
老树盘根错节,想挖下去却不是易事。应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热汗直淌,才挖出了一棵,手上却磨出了水泡,只得丢了铲暂歇下,待宗契来了,再掘下一处。
也不知树下果真有无匣子,也不知那匣子里盛着什么。
她直觉那里头有蛛丝马迹,纵然与宗契无关,也能寻着些旧情,一时心急,便要去寻宗契。
却不想他仍未归,只一个小乙闲坐于院中纳凉。
便只得压下心急,等他回来再说。
第82章
此树曾记,吾家年月
老屋里,连光都是陈旧的,懒散无力地从窗隙间漏进来,再多也点不亮原本深幽的内室。
外头是晃人眼的白昼,屋里却要点灯。
他毕竟年岁大了,目力不如盛年时,若依着天光黯淡,必瞧不清眼前盘坐之人的眉眼。
他高大、沉默,却因正值年华,像繁茂葱茏的山岳,令他这个衰剩暮年的残躯感到艳羡。他眉目刚硬简明,气度清冽淡泊;可面貌五官,却肖似记忆中的另一人。
哑仆端详许久,颓然放弃了回忆。他记不清了。
眼前这位僧人与他对面而坐,淡淡开口:“上回来初见,我却总觉着你眼熟。回去后想了许久——兴伯,我认得你。”
他清明的双眸里映进哑仆苍老的、疑惑的面容。
手边摆着纸笔。宗契不疾不徐研了墨,以石砖为案,一笔一划,一边写,一边道:“年长者容貌难改,孩童却不然。你记不起我也平常。我曾姓贺,俗家名姓——贺宗契。”
贺,宗,契。
他把墨迹初干的纸推到他身前。
分明是墨,却忽如锐利的刀,字字插进他眼目中,鲜血淋漓。
哑仆震愕地张口,乃至惊恐,喉中泄出一串嘶哑的咿呀声。
“记起了么?”宗契无喜无怒,连说话也毫无波澜,“那年我七岁。街市熙熙攘攘,那许多的人,你偏来向我一个孩子问路,还送了我一串糖葫芦。你笑脸可亲,问了我许多家中事。”
哑仆闭上嘴,惶恐羞惭的双目垂下,难以与他对视。
“若不是不久后,我家便生了变故,家破人亡,那样寻常的小事,我早该忘了。”
陈旧的屋檐下,空荡荡的四壁。桌椅早收拾起来,蒙上罩布。哑仆也是衰迈的,只新来的这客人,有些新鲜的活人气,可嘴里说出的,却也是陈年旧事。
宗契又铺开一张纸,“你口不能言,无妨,总认得主人家几个名姓。我问,你点头摇头便是。”
“尘埃已定,旧人已去。我抛却前尘,早已出家为僧,并不为来寻仇,不过想弄清从前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家那桩冤枉官司,究竟因何而起。”
“你奉谁为主?”他写下几字【宗、伯、珣】,推过去,“宗翁?”
哑仆拈着纸角,不抬头,也不点头。
宗契便又写了一张,“萍儿之母,宗氏?”
对方仍不动,只将头垂得更低。
“我娘姓陈,但如今想来,或是伪姓。她提起过夜明珠,乃家传的一对,想必也是宗家女。”但他依旧写下了【陈氏】二字,再递去,“是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