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203)
哑仆颓唐,被抽了筋骨一般,点头。
“因何而起?宗翁?”
摇头。他抽出写着“袁淮”的那张纸。
宗契有几分诧异,接问:“袁淮是宗翁之婿,他与宗氏成亲时,我娘早已身在郑州。难道他们旧曾相识?”
点头。
正思量间,哑仆将几张纸摆列开来,上首为宗伯珣,下平列三人:袁淮、陈氏、宗氏。
旧主已死,他再没什么好隐瞒,如今面前的是他欠下的债,他该还了。
哑仆比划了一阵,宗契恍然明悟,眉头却紧拧起:“你是说,他们三人,皆宗翁所出?是兄妹?”
哑仆一手按在姊妹二人的纸张上,点头;又按在袁淮那张上,点头,摇头。
是是非非。
宗契猜测:“非所出,为所养……继子?”
点头。
这却使人难堪。占了兄妹的名头,却做了夫妻,必为时人所诟。恐怕袁淮曾也为宗姓,不过后来改换了名姓。
“且不论内情如何,我娘因袁淮而出走,或许他们因此结下仇隙。陷害我家的,正是袁淮?”他问。
点头。
本道宗契要再追问,却不想他一时未再开口。
静默如一潭死水,弥漫在一室之内。
宗契闭上眼,不知心中何所想,只是再睁开时,向来坚定的神色里有了些怅然动摇。
“袁淮已死。我父母尸骨已朽。”他道,“我若再追究一个死人的罪,又向何处怨怼?又为何人鸣不平?”
无人回答。
宗契的声音带了沉哑,不知是不是向他要个答案,“那你呢?你在其中又做了什么?你自认了什么罪愆?”
哑仆不能言,垂头,抖抖索索地将陈氏与宗氏两页相连,枯皱老迈的手一点点从那二人名上摩挲过,两滴泪落在纸面,洇湿了墨迹。
书信数月一封,随着孩儿长大,信中提及也越多。
【今日试蒣,合儿拈弓、剑,人皆赞效其父多矣。】
【合儿玩闹淘气,我甚异之。料想阿芜幼时,淑静乖巧,男女之差,竟如渊壑?】
【春后合儿将满五岁,虑为之开蒙,待取正字。我肚肠枯索,劳神已多。阿芜可试拟几般,为阿姊解来。】
……
般般件件,俱是寻常家事。她一一看去,却在某处目光凝住。
【契,乃合意。阿芜巧思,将我家之姓,嵌吾儿之名,来日团聚,复又作一家人。宗契此名,甚得我心。我儿便名作宗契。】
“姨姨,你怎么了?”萍儿推推她。
应怜彷如入旁人之梦,深长久远,梦中人从未得见,却早已相识。她早该料到,并不意外,却将那小像复又拿起,瞧了又瞧,想从那柔丽的眉眼鼻唇间,瞧出几分与宗契相似的模样。
画中人依旧娴静地微笑,带着对妹妹的思念与对孩儿长成的企盼。
“无事。”她感慨良多,“只是不料想,在此初逢,却是半个故人。”
萍儿听不明白,懵懵懂懂地盯着小像。
应怜笑了笑,久久看着萍儿的脸,目光描摹半晌,“你叫我姨姨?”
萍儿点头。
“巧了,外头那大和尚,是你表哥。”想到此处,她笑里便多了几分促狭,“如此一来,他也得叫我一声姨。”
第83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
黄昏日光歇后,晚饭时,应怜才得见宗契。
不知一整个晌午,他与哑仆都谈了些什么,可曾将往事追根究底。此时一见,他不若猜想中那样神伤,却总比往日更静默。
“你可还好?”她有些放不下心。
晚霞晴光,绚烂如火,染在他不知豁然或怅然的眉宇间,又随着天光黯淡而消隐。他的神色因此而趋于平寂,点点头,“无事,弄清了一些疑惑。”
那是应怜所不曾触及的往昔。她直觉不当问,一肚子话便生生压了下来。
主仆几个一处,用了一顿粗简的晚食。饭后,应怜将那匣儿交予宗契,“虽说是要与萍儿的母亲随葬,瞧一瞧总也无妨,况且与你也相干。”
宗契目光有些动容,伴随手指从雕花嵌宝的匣面摩挲过,复又瞧向应怜,点漆墨色的双眸中一瞬有某种复杂情绪波澜,似乎想说什么,终只向她安抚地微微一笑,进了屋。
此夜,那屋中灯火挑明至中霄。
应怜的目光由窗隙间透出,越过相隔的矮墙,穿过廊前繁茂的枣树,落在遥遥窗下、通明的灯烛里。那里似乎有一团巍巍的人影,像极了中秋月里的桂树,沉默而遥远。
她躺在床上,漆黑中辗转,遥望着对面,也静静地伴了他不知多久。
翌日上午,便有信使至,是从江宁而来,一则携来宗氏夫人的骨殖;另带了单铮的话来,催二人快去快回,再晚便赶不上庆功宴了。
江宁城破,知府夫妇望火楼头自焚、宁死不降的事早已传开,一时间这位功绩平平的袁知府,乍然成了百姓传颂哭拜的对象,纷纷自发吊唁。
“因此单将军为民心计,做主风光厚葬了他二人,名为合葬……不过私下里应您的吩咐,已另捡出了夫人的骨殖。”信使挠挠头,显然对这事有些烦恼,“只是那楼烧得精光,他二人的焦骨别说分开,连辨也辨不清谁是谁。咱们只得捡了些七八分像的,权且当作是她了。”
宗氏夫人在天灵魄恐怕也不曾料到,与他生死到底勉强在了一处。
宗契接过了盛骨殖的小盒,并不大多,多数烧成了黑灰。他应了信使几句,又郑重地谢了,信使这才回去覆命,临行前千叮万嘱,教他们此处事一毕,便赶回江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