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204)
二人一合计,便将宗氏夫人安葬在旧园,也全了一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之意。
“袁淮便是我娘与宗氏的继兄——宗行之。”发葬时,宗契忽道,“他本是宗翁旧友之子,年幼失
了怙恃,宗翁怜悯,又因久无所出,因此过为继子。只是宗翁去后,他又还了宗,复更了本名姓,这才是袁淮。”
应怜对此人有说不出的嫌恶,“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那袁辘是他的儿子,做下那样滔天的恶事,到头来绝了后嗣。只是可怜了宗氏夫人,我总觉着她哪里是宁死不降,恐怕是要拉他同归于尽。”
发葬便在这株百年的皂荚树下。前日掘出的土坑还未填平,宗契更挖得深了一层,将大小两只匣子一并埋入土中,才要填土,又听应怜道:“……那张小像,本也是令堂的,与其埋入地下,不如你便收藏着?”
宗契顿了一顿,摇摇头,往里填了第一铲土,洒在并排的两只匣儿上,“不了。她是我娘,却也不仅仅是我娘。那画里的她,只是她自己罢了。”
葱翠枝叶投下斑驳树影,婆娑阑珊,点点摇曳在尘泥间的雕花宝玉之上,折射出粼粼的碎光,像一场经年重逢的美梦。她们姐妹二人,似乎从未长大,仍无忧无虑地活在旧园里。一年一年,过了庚辰,还有庚巳;一轮一轮,日月昼夜,伴随她们欢声笑语,再不离分。
相较于风光合葬,填完土后的宗氏夫人的坟头,简直小得可怜。坟上并未立碑,只故人有心,酒食奉祀。应怜带着萍儿,教她端端正正地跪下,郑重磕了几个头。
萍儿问:“做什么要拜这棵树?”
她话语稚嫩,全然不知那里头埋的是什么人,只一心等着母亲远归回来。应怜心中发涩,感慨叹息,摸着她的脑袋轻声问:“萍儿想与兴伯住在这园里吗?”
萍儿立时跳了起来,把头摇得飞快,“不想!”
“那随宗契师父一处呢?”她早知这回答,便又问。
萍儿还是摇头,闷声闷气地抱住了她,小小的身量,才及到她的腰,“也不要。我要和姨姨一起。”
应怜有些意外,瞧了宗契一眼。
宗契板正了面容,认真纠正,“不当唤姨姨,要唤阿姊、姐姐。”
萍儿撅起嘴,扭到了应怜身后,冲宗契做了个鬼脸。
应怜失笑,心中那点怅惘随着孩童的天真而逐渐消散,牵着萍儿,正色道:“也罢,兴伯年纪大了,让他照顾自个儿去吧。你与我有缘分,以后我便做你姐姐,可好?”
虽称呼改换了个,到底还是可亲的姨姨,萍儿很快兴高采烈地应下了。
定了这事,已然时近正午,不好贪赶路程,二人便仍在旧园中,歇宿一夜,计议明日一早,便动身回江宁。
用过午饭,便得了半日的闲暇。
书信长埋,但那故人音容笑貌,总萦绕在应怜心头,盘桓不去。
想宗契埋葬尸骨与书信时,心中不知该多感伤。她有心劝慰,却又不知如何劝起,左思右想,有了个主意,便向哑仆要来笔墨,端坐案前,比着陈氏那张小像,又临了一幅。
起初有些差池,她便再改那身形眉眼,一张张地摹。不知不觉,时辰过去,恰萍儿午睡醒了,绕在她身旁左瞧右瞧,煞有介事地指点,鼻子再高些、眼角再上翘一些、身形再圆润些……
“你都记着?”应怜惊奇地问。
萍儿道:“不就是一幅画儿,有甚不好记?”
偏她这过目不忘的本领,准之又准。应怜依着她所说,改了又改,费了数十张纸,这才得了一幅好的。
萍儿注目观瞧,拍手道:“一模一样!”
她这才搁了笔,瞧天色,估摸着将至黄昏,直起身子,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卷了小像,携萍儿转到隔壁院,去寻宗契。
他却不在,只有小乙守着,道:“晌午便出去了,这会也还没归呢!”
她心中一动,有些恍然,便将萍儿交由小乙看待,自个儿出去了。
没回屋,她径直去了新坟处。
天光尚明。远远便瞧见一袭苍灰的身影,盘坐于老皂荚树下,身形如往常修挺,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本欲迈出脚步前去,却又在拐角处停了住,久久凝望宗契的坚实的背影。
他虽沉寂,却并不颓唐。他与阳光、清风融为一体,与旧园的时光无声对话,为自己陈旧干涸的河床引来流淌的河水,不由着它枯败下去。
不知是不是禅性如此,或他本性生来有如万壑山川,宽厚广博,于无声处更显力量。
在这样的力量面前,聒噪的安慰言语便显得肤浅起来。
她任着他独处,改变了心意,终究没再上前,凝望不知许久,转身离去。
她又去了一趟宗契那屋。
小乙正与萍儿玩猜枚,见她来了,深长脖子问:“寻着高僧了么?”
她应了一声,入屋将临摹的小像搁在他桌上,又压了一张字条,写下“蓦画粗陋,聊作宽慰”云云,便带着萍儿,辞了小乙而去。
萍儿玩得兴起,又拉她去捉迷藏,贪玩过了饭时,这才意犹未足地拖拉着去吃饭。直到掌灯时分,大小两个才回了屋中。
应怜正褪两只耳坠子,忽见萍儿在窗边案前,拾起一物,又拈着一张字条,稚气地读出声来:“多、谢——”
“那是什么?”她有些诧异。
来至案边,正见一个镇着字条的小匣儿,巴掌大小,她打开来瞧,便是一怔。
素面的绸锦里,压着颗硕大的夜明珠,在尚未点灯的夜初时分,绽出莹莹的清辉。明润辉芒里,一条隐约盘踞的潜龙昂首探爪,正是先前宗契手中的那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