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206)
想秦氏不喜他喝大酒,醉来不褪衣脱靴便上榻,吴览浑浑噩噩,撑着在锦绣罗褥里起来,胡乱便要脱了鞋履,手却不听使唤,连眼前也模糊。灯火是遥遥屋外而来,三分明、七分暗,孤独地将他笼作一团。
“辛娘……”千般疲乏上心头,他不知秦氏在哪,只得昏沉地唤,“辛娘、辛娘……”
幽夜冥冥漠漠,也不知他是否仍有一丝清明,晓得黄泉碧落也无人答他,终究被死寂的夜压得喘不过气来,苦涩难言的滋味由心头散在四肢百骸,眼内滚烫一片,拿手一抹,又成了冰凉的泪。
大丈夫该顶天立地,不作妇人态。
可没人来笑话他。于是吴览只手捂着眼,在君子慎独的居室里,发出了不像样的呜咽,泪水从指缝里横斜溢了出来。
他哭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哭得心力交瘁,仿佛半生的风雨、志气的磋磨、夫妻的诀别、后嗣的零落一晌淹成洪水,滔天决堤而出。
却又不知多久,十分浑噩间,一只素柔的帕子抚上了脸颊,带着热水里捞出来的温暖,更不及耳边温情的寥寥几字:
“别哭了。”
秦氏温声地哄她,此时不像夫妻,却像姐弟,“这些日来,你受委屈了。我都晓得。”
吴览怔忪地受她擦拭,听那熟悉的语调带着乡音,那是他寒窗苦读、日夜听惯,又随他赴任南北,二十年来甘苦与共的腔调。
光火不知何时已熄了,唯眼前之人,音容似旧,不知从杳冥间何处而来,为他所感,魂魄淹留一晌,成全他们夫妻半生的恩情。
吴览抖抖索索地摸索她,从头顶抚上面颊,抚到双肩、手臂,惶恐她在梦里倏然消失不见,颤抖着搂入怀中,可怜她萧索单薄的身子,恍然想起她生彩儿时,吃尽了苦头,往后几年,一直身子不丰,后头才渐渐养回了几分。
如今她却又瘦下去了。
“你来啦……”他声儿哑得没了往常语调,连日来的愤懑、孤寂、苦痛,一时俱消减埋没,忽又愧疚起来,“你这时候才来,是恼了我吧。我、我又喝多了,我正要脱靴呢,你别恼……”
说着手脚也不利索地弯腰去够鞋履。
秦氏叹了一声,在他背后道:“傻子。”
她柔弱无骨地从后攀上了他腰间。
“你半生苦读做官,为这周朝天子犬马操劳,已无愧于心。如今是他家负你,害得咱们妻离子散,你还能坦荡地受他的官?阮籍穷途,也知恸哭而反;今日你哭罢这一场,也该为自己打算,改换一条明路了。”
秦氏自聪慧,所道所做必有主张。经年来,除纳妾之言,他几乎无有不依的。
这些日再多人劝,也抵不上她一句话。
吴览心乱如麻,以此时心绪,压根想不明了,唯剩一点疑虑,犹豫道:“你、你也来劝,难道我当真不该坚持?”
可他六岁开蒙,念的是儒家书、学的是圣贤道,何曾有过一点……
“你早已行差踏错,正是一步错、步步错。若不是那箱公用钱,你早该陪我一道入黄泉,又怎会沦为草寇?”那双手慢慢解开了他腰带,带着夏夜里一点沁凉,蛇行似的,又入他衣下来,逡巡游走。秦氏话语逐渐轻细,尾音带了一点风韵,“这么说,也是你欠我的,便当是为了我,从前辅佐天子,往后辅佐单将军。有了你,他们便不再是草寇,而是一支王师。”
吴览渐渐听得痴了。
“王师……”他咀嚼这两个字,此前从未想过;而身子逐渐被这一点沁凉点起了阵阵烈火,燃烧起来,从心尖一路烧至腹下。
秦氏的双眸明亮,如夏夜的一泓清泉,冰冷而温柔。
她轻轻一带,吴览便倒回锦褥里。她便舒展身子,莹白的一缕,坐了上来。
今日的辛娘,又比往常风情。
吴览沉醉在一场春风正酣的梦里,浓情醉意,喁喁私语,仿佛又回到初与她成婚时,情难自禁的痴狂。
酒意醺人。
中霄月夜,银河促织两繁繁。秾李胡乱裹了衣衫,将乌黑长发挽在一边,未着罗袜,只趿拉着鞋,露出白皙玲珑的脚踝,信步而出。
身上酒气杂着蔷薇花水,反更馥郁浓烈。她步至庭前,拉开院落门扉,闲闲往两旁而顾。
风月余韵难掩,浑然天成融在向那阴影处投去的一睇里。
那角落里慢慢走出来一人,瘦长的身量,也喝了几杯,却丝毫未见醉意,一双眼亮得吓人。
“成了?”
秾李一时未言语,似禁了一宵的狂风骤雨,靡丽里现出些慵懒,就这么敞着一段延颈、半片雪脯,红梅印痕点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赵芳庭。”良久,她终于开口,不再唤什么大官人,直呼其名,又伸出手来,“我要你的碧玉笛。”
她草草裹着一件半臂褙子,其下温香软玉,丝缕未着。赵芳庭眼尖,一眼便瞧见那雪白的小臂一截上,有个轻红的齿痕。
这吴官人瞧着文秀肃正,到底也是个男人。
赵芳庭一边暗自想着,取下腰间玉笛,爽快地交与,一边笑道:“姐姐可真是精细,咱们说好的,我又岂会诓你。里头说得如何了?”
“当不起一声姐姐。”秾李得了玉笛,便紧攥在手,那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进眼底,眼波流转,有股子生冷冷的柔媚,“我既承了你的情,便当为你奔走。见效与否不敢说,但尽心力而已。”
赵芳庭自是道好。
他私底下劝哄利诱,兼掺了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威逼,令得秾李向吴览去吹枕边风。秾李也是个明白人,应是应了,只不过事后要他一样信物,免得他出尔反尔,将她与折柳两个说弃就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