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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208)

作者: 烛泪落时 阅读记录

好在有家有口的头领们已携着家眷落住内城了,又是大清早,府署里头终于得了一毫儿冷清闲暇。她于是也得了空子,又挑拣人烟稀少的地儿走,不多时,便遥遥见了单铮的住处。

她心里思量着:侍奉单铮的从人都是从义兴县带过来的,识得她,不大会拦阻;他多日饮酒,必定神智不如往常清醒,若还在睡着,浑浑噩噩便更好了;清晨么,但凡不是个没根的,那便有火气……

她一边想,一边摩挲那只用惯了的、心爱的枕头,心中默默祝祷:枕仙在上,若是一举成功,往后我做了单将军的内眷,必定以金丝作线、珠玉为饰,亲手缝个重锦的绸套,一辈子不离不弃,舒舒服服供着您!

天上枕仙约摸是听见了她的祈愿。

下一个拐角,已至了单铮的院落,才迈开一步,折柳猛地便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冷不防一下,将人吓了个够呛。

那“东西”手疾眼快,稳稳扶住了她向后仰倒的身子,拉了她一把。

低沉却清明的声音响了起来:“折柳娘子?”

折柳就知道要遭。

她摆上了一个客气而温柔的笑,后退半步,惊魂甫定,望着他初升的日光下更显赤烈的束发,本就不定的一颗心恍然又剧烈地震颤

起来。

单铮本人一向如此,有斗志、有冲劲,比鲁莽少一些,比沉稳又差一些;待自己马虎简略,待朋友却肯赴生死、两肋插刀。他身边围聚了一大批人,他们围拢过来,像星斗攒聚着日月,愿为他的一句话,便舍生忘死。

她不是她的那帮弟兄、朋友,却一般无二地领略到这种烈阳一般的炽热。

他待她的方式则更守礼、更温和一些。比如那罐獭子油、比如多事之秋时派来守护的兵将。

折柳稳了稳心神,刚想要说点什么,对面单铮等候她片刻,不见她言语,又望见她神色恍惚,英武的眉却渐渐凝了起来,“是有什么事么?”

“无事、无事!”她忙否了。

这和事先设想的不一样。

折柳心里火星子入油煎似的,噼里啪啦金星直冒,说出话都烫嘴,“就是、我……将军喝多了酒,我来问问,可要醒酒汤!”

她编了个拙劣到自己都难以相信的谎言,但话已出口,为表诚意,只得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单铮一愣,忽笑了起来,十分爽快地应承了她好意,“多谢,我正要去库里领,娘子却先带来了。”

说着,他伸出手,手掌宽大而硬实,生着常年习武磨出的厚茧,并眉眼疏朗地望向折柳,眸中还留有方才的笑意余韵。

折柳怀中捧着一袋,他以为是醒酒汤。

他的笑实在太过坦荡,面对他,折柳觉着自己仿佛不是个艳丽绰约的女子,似乎是他上辈子一同投胎而来的好兄弟。

她神思恍惚地将那东西递给了单铮,因为他要了。

单铮的笑容凝在了嘴角,有些迷惑地攥了攥那柔软得像云的一角,又细细盯着其上正面烟云缭绕里徐徐若飞的十八只白鹤刺绣;再翻到反面,瞧见云烟之中的明月清江、碧波映照,似乎萦有一缕幽香,本想凑到鼻子下闻一闻,却下意识觉着不太合适,只得不大确定地问:“这是……”

“枕头。”折柳呆呆道。

单铮先是惊讶,而后皱眉,继而深思起来,好半晌,也不知内心说服了自己什么,眉峰舒展开来,虽仍带着一丝淡淡疑惑,却致谢道:“娘子有心,这枕头确然柔软,想来枕上能得一霄安眠。”

折柳还能说什么,“嗯,里头填了临安最上等的蚕丝……”

她这样一说,单铮便更释然了,难得更夸赞了一句,“娘子果真是个精细人。”

折柳端起了最柔软、最端庄的微笑。

两人拐角对面伫立半晌,一时无话。她发间茉莉的清香随穿廊的清风钻入单铮鼻尖,单铮不由望去,却正隐约瞧见她素雪桃花似的眉眼,以及乌云叠叠的发间几支带朵鲜花,并无多少富贵点缀。

他恍然想起似乎有人轻佻言语入过他耳:那折柳娘子实在艳丽风情,勾魂夺魄,又善逢迎,难怪能支应偌大的行院家业。

可她甚至连点像样的珠玉头面也无,连脂粉也没擦,又寡言少语,看起来不仅不逢迎,相反有些可怜。

茉莉香浓,催得单铮心头起了几分连自己也不察觉的怜悯心思,于是说话更加温和,以自己的善意隐晦提醒她:“娘子可是……遇着什么难事?”

若有难事,和他提便是,他能帮则帮。

不料折柳却把头摇得顺理成章,于是那茉莉香便也曲里拐弯起来,“无事。”

单铮点头。

既然无事,干立着也尴尬,他便先道告辞,与折柳擦肩而过,带走了她的枕头与花香。

徒留折柳独个呆立,久久回不过神。枕仙在上,事儿还没开始,怎么一晃就完了?

她是来自荐枕席的,不……不是真的来送枕头的啊!

折柳一脸恍惚地回了院子。

推门而入,却见秾李正坐在石墩子上,许是方才洗过头,这会正用干手巾,一下一下地绞干头发。

她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一张白皙素面微微偏着,正转向折柳的方向,眉眼沉郁,分明是在想心事。

她微微散着衣领,便教折柳一眼瞧见了方才被遮住的、脖颈下玫红的印痕。

“谁欺负你了?”对于心爱的枕头没了的怅惘顿时散去,她心头一沉,三两步走过去。

秾李这才回神,眼神微闪,不大自在地拢了拢衣襟,不大愿意启齿,“没人欺负我,不是你想的那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