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209)
“那是怎么一回事?”折柳坐定在她身前,越见她躲闪,心中越气急,甚而粗鲁地挑起她衣襟,往里瞧了一眼,顿时心知肚明。
她想着方才见单铮的那一回,铩羽而归,把个美梦全戳成泡影;才回来,又见了秾李不知上哪弄了这么一堆腌臜的印子回来,落在眼里,也不知是尴尬是委屈,或是束手无策的糟心。
秾李善知她心思,瞧她面上郁闷,便猜出七八分,索性说了实话,“我昨夜去到吴官人处。他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
她说到此处,声儿渐消,罕见地脸红了几分。
折柳满脸震惊,握住她的手,说话更岔了音,“吴、吴官人?他那样的身份,怎么会、怎么会……”
“他喝醉了。”秾李道。
两下里无言,各自从对方眸中瞧见了百般滋味。
愕然、庆幸、欢喜、愧疚。
她们从前在吴县,是晓得吴览为官之清名的。虽说落在青玉阁的赋税一分不少,平头百姓里,却连着几年轻徭役、减赋税,间接地也就养活了青玉阁一大家子。
秦氏夫人年年冬时亲自主持开棚施粥、接济穷困,她们也时常去瞧的。
不收好处、也不欺不辱,这吴官人就已在她们心中很有一份重量了。
折柳明悟了几分,有了些笑意,却仍是惴惴,紧着问:“那是酒后乱性。今晨醒了,他可曾斥责你?你这样大清早避人耳目地回来,是被赶回来的?你与我还有何不好说的,你若有难处,我、我去寻单将军,我在他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这最后一句,说得她自个儿有股子莫名的心虚。
秾李听了,却只是抿嘴笑,眼儿亮亮的,瞧得人心里发热,听罢了才道:“不是、都不是。他很好,他怪自己呢,却来向我赔罪,惶恐极了。是我怕被人瞧见不好,才强要回来的……姐姐,我要搬出去了。”
折柳满心的担忧,在她最末一句话中,尽数化为了怔然。怔然过后,是说不尽的感慨欢喜,眼眶里却模糊了几分,有些发烫。
“好、好,这样就好,他能做你的依靠,你往后便不必瞧人的脸色了。”她如心中落下一块垒石,欢喜里却无端生了些伤感,“我真不如你,还想着护你呢,没料到你已比我强了。”
“那往后,换我护着你。”秾李笑。
折柳拍拍她的手,将早前满心的单铮已忘在脑后,摸了秾李的手巾,一下一下地替她拧干头发。
晴光小院,秋千栏杆,她们共同在此,沐着同一缕晨曦,说着一样的旧事,度过了最后一个彼此相依的时辰。往后不知命途,却多少有了一份安心。
江宁府的安民告示在大街小巷里张布了两月,见证了百姓从惶恐到安定的过程。
安民是一方面;告示旁,总时不时添一些别的告榜。
有时是准许百姓出城,但家资多于五百贯的,得于城中留下一半,作为“看守钱”;
有时是杀人告示,白底黑字告知全城,哪些富户不仁,恶行累累,宁德军替天行道,除此大患。
——宁德军。单铮亲自敲定的名号,“宁”取自江宁,“德”意在告与世人,这一支军队,不再是流民军,也不再是匪军,甚至模糊了义军的名头,而只是广施仁德的一帮人。
自然,军中一直在争论,既有了盘踞,要不要占地称王,定年号、置百官,以纳四海贤才。
众人喋喋不休,有说称王可以鼓舞军心的;有说如今实力不足,不应称王的。单铮对此一哂,指着座下十几把交椅上的头目道:“这一堂的人,包括我在内,一棍子能打
出几个念过书的?做官不是吃喝宴饮,也不单只攻战杀伐,还得治理一方百姓。除了观石,你们有几个能胜此任的?便不论为官,咱们只占据了这小小江宁,连府下郡县也才攻克半数,正是不安定时,称什么王侯?”
一番话说得众人无言,只拿眼觑着新来的吴览吴观石。
吴览宦途数载,事理见识过不少,也见过称王称霸的寇匪,晓得下场无一不是清剿殆尽,本就不欲使自家头领称王,如今见单铮虽话糙,却并不糊涂,很是欣慰,便道:“称王侯实在不必急于一时。江宁初定不过二月,周边府城也有调兵来攻的,俱被咱们打散,至多不过七八千人。京畿有禁军百万,咱们尚未见真章,若贸然称王,不啻平白为他们树个靶子,教他们来打。”
鬼面人沙哑地纠正:“四十万。”
四十万禁军,号称百万。
但那也足够多,哪怕半数发来,也如滔天洪水,非要淹了这小小的江宁不可。
宗契甚少开口,向来听令而已,此时却问了个众人心中的疑惑,“咱们闹得如此动静,为何朝廷只零星调些散兵来攻?难道大军集结非得个一年半载?”
“昏君瞧不起咱们呗!”有人道。
一堂哄笑。
笑过后,却是赵芳庭开口:“此是一方面。另有一则,咱们占得了天时。恐那老皇帝命不久矣,他几个不孝儿明争暗斗,此时各自掣肘,万不愿调自家手里的兵远赴千里,自个儿落得个无缘大宝,这才予了咱们可乘之机。”
众人草莽起家,有那浑浑噩噩的不咋懂;通透些的,便已明白了。
私下里,宗契将这话说与应怜听。
应怜于兵将之道未曾深解,却有知一反三的心窍,闻言默想了一阵,便弄通了其中门道。
“当今天子即位三十载,膝下有十一位皇子、九位公主。皇子之中,余皆不论,唯太子与三殿下卓卓。太子尤其母族显赫,是本朝从龙的世家,他本人么……脾性倒是温和,只是不大果决;三殿下母族稍差些,其人却勇武刚决,骑射武艺俱佳,被夸赞有太祖之风。这两位皇子的母族或亲族里皆有统兵的武将,其中太子的表哥镇军大将军郑武陵常年镇守西北边关,无事不得回朝;三殿下之母安贵妃本就是武将家族出身,禁军中有不少统领都与之亲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