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256)
早食,一刻;看书,一个时辰。
此时曦光渐盛起来,院中又别有一种冷光森然,交相传映,那是把守甲士所带刀光。
他们守在外头,阻他自由,却不拦宁德军中人出入。郭显身处漩涡之中,每一片潜流,都与他相干。
巳时初,他放下书,瞧金盘中沉水如意篆烧过云头一缕,闭目憩息。
外头传来话声。他支开窗,目光穿过庭院,瞧见正入中庭的一人,与自己的从人说话。
“舟横先生既至此,径入便是。”
“拜谒贵人,不可失了礼节,请入通传。”那人不肯依,执意在中庭中等候。
从人无法,只得进来禀报了。
郭显早已起身,开门相迎,省却了这一来一回的礼节,向那位已来过几回的军师颔首致意,“先生不必多礼,请入内说话。”
王渡王舟横恭恭敬敬向他一揖,抬
脚这才从容前来,又回身向从人,“你们自去,我与殿下相处片刻。”
他在宁德军中权威赫赫,院中人无有不依,便沏了茶捧与,撤去廊外。
王渡回身关了门,留屋中一蓬春暖,隔绝了外头寒气。
左右无事,郭显便摆出棋局来,令他入座对弈,王渡欣然相从。二人一黑一白,纵横厮杀,却不见硝烟,唯有平心静气的对话。
王渡道:“近来天寒,邪气易侵体,殿下当保重身子,若有所需,尽可与某讲来。某当尽心竭力,不使殿下忧心。”
郭显道:“贵处已待我厚甚,我铭感在心。倒是先生挂念,拨冗顾我,令我感怀。”
二子相缠,郭显执黑,并不急于包抄,却如游龙观望之势,静观其变。
王渡道:“殿下本是贵人,不过时局弄人,才暂陷吾地。如龙游浅水,一旦得风雨,便复可入海,搅荡风云。”
郭显道:“借你吉言,只不过话虽如此,我却哪能当真如鱼得水?不过是干涸的泥坑里一条将死的鱼罢了。先生一番厚意,我恐怕回报不了了。”
王渡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殿下不要悲切太甚。某比殿下又如何?虽是一介草民,当日却也在扬州地界有些家业,本道一生顺遂过了,不料陡遭变厄。叛军入城,某家破人亡,那时无望愤懑,不在殿下之下。如今又如何?家业复起,比从前更胜三分。以某所见,殿下远没到山穷水尽之时,万不可消沉自扰。”
王渡的白子紧随黑子,无意于缠斗吞吃,却依稀有了相生相随之势。
郭显略有惊讶:“我观先生,才俊人品皆不在人下,从前又有为贼所害的仇隙,本当以破贼驱虏为念,为何又从贼?如此暗昧,岂不欺心?”
王渡叹道:“从前是身不得已,随波逐流。如今某身在暗处,虽有向明之心,却何处去寻明路呢?”
说罢,两下里沉默了一时,俱各盯着棋局,落子不下。
半晌,郭显道:“情势之语,不足为人信。但我有一言,不吐不快。以先生大才,未得郡宰辟擢、朝廷任用,是社稷之失。若我命当无虞,有回京那日,必设法明言先生之能,免先生之罪,更赐擢拔。”
若听了这话便感恩戴德,甚而痛哭流涕,那也不是王渡了。故此,他听后,只是真切地一笑。
“若论起来,我与你却还沾亲带故呢。”先前言语太过沉重,郭显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王渡道:“是,内子与殿下乃表兄妹。”
郭显便道:“大妹妹家逢变故,我听说后,实在痛心。她生性好强,不愿人前示弱,必定只在心中难受,妹夫万要善待她,莫要因她娘家沦丧而轻待与她。”
这一声“妹夫”叫得熨帖。王渡虽面上不显,登时如五脏六腑都饮了热热的甜姜汤,每个毛孔都飘逸逸舒爽开了。
“殿下……”
郭显却一摆手,“无外人时,咱们亲戚相称便可。”
“舅兄,”王渡从善如流,改口道,“不瞒舅兄,我在此处,也只是情势所迫,更不愿长久从贼。若舅兄肯屈尊青眼,我自当以死相报,勉力保您回京。”
郭显清湛风姿的一双桃花眼亮了一瞬,已然压低声音:“不知妹夫可有主意?实话说与你,我心中焦灼甚矣,九月离京之时,官家圣体就已沉疴,这一回怕是积重难返。朝中局势瞬变,我若再不回去,怕是以后想回也回不得了。”
……
屋门紧闭,屋中人话声低微,有心去听,也听不见一二句,唯有落子清脆的击石声,琅玕似玉,每一声都仿佛敲击人心胸。
外头人等候了小半个时辰,终见屋门被打开,里头淡然走出舟横先生,日常的一身石绿道袍,风骨高标,也不说什么,简单作别而去。
郭显身份在此,并未起身相送,却一颗一颗地拾掇残棋。
他惯常做此事,从来不要人伺候,秀雅的面上有一抹出神,不知思忖发呆,却显得格外有华彩,从人窥见,也不禁心折。
午时用饭,照例下头人一一尝过,再侍奉到他案前。
今日菜食是六道,二蔬三荤一汤,兼有一碟旋炒银杏、一壶温温的热酒灌在注子里。
比之从前,恐怕他府上门子日常饮食,也盖过此;这样一餐,说是寒酸真不为过。
郭显由初次的吃惊,到如今已然见怪不怪,反倒样样菜都吃出些滋味来:这贼巢里的厨子,也堪有一手高妙的活计,并不偷工减料。
想从前餐餐荤素冷热二三十道,已是比照东宫的饮食,又减了三成份例;回头想来,自己当真下筷的又有几道?还不是都撤了与下头的人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