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258)
郭显通音律,琴声抚来,尤其如怨如诉,催人心肠。
应怜却无动于衷,“殿下抚这《湘妃怨》,是为了催我哭一哭么?”
“心之所感,情便移在琴心,随手而已。”郭显琴声慢了下来,没了定准的音律,随手拨来,叹了一声,“你何必对我那样冷淡,若说起来,你我不恰似同病相怜么……杏仁在你手边,请自用。”
她就手拈来杏仁,慢吞吞地咂摸,而后问:“怎么,你父兄也被杀了?”
琴声一噪,戛然而止。
“二妹妹开得好玩笑。”郭显被噎了一下,“你我一般出身,如今沦落贼窠,身不由己,不是同病相怜是什么?”
“那怎么能一样。”应怜品那甜杏仁,颇觉着味美,便又多用了几颗,“我在此处,入得府署、出得江宁,街头巷尾走得,游园瓦肆去得,正是如鱼得水;而你却连院儿都出不去,心腹人半个不见,怎么会是同病相怜呢?”
郭显那笑便闪了一下神,停了手,半晌道:“你从前可不是那样喜欢戳人肺管子。”
应怜不理睬他,自顾自搓那焦黄的杏仁皮,一会儿,桌上聚了一小撮。而后她才抬起头来。
“说真的,殿下,我真搞不懂你这是闹哪一出。”她道,“你本有七千精兵,纵然打不赢,逃回去总是绰绰有余的。你却束手就缚,玩儿似的。如今做人阶下囚,滋味可好?”
郭显笑了,“阶下囚总比取死好。纵我浴血奋战,赢了又能如何?如今爹爹沉疴难愈,太子哥哥与三哥闹成那样,我可不想平白被卷进去。”
应怜蹙眉,慢慢领悟到了他的意思。赢则进、输则退,他已是天家龙子,再进一步,还能做什么?
郭显于是抱着琴,竟未着履,就这么下了围榻,“别老皱着眉,多烦心。来抚一曲吧,我尚记得你的琴音最好,不知如今有无精进?”
他将琴搁在桌上她面前。
“你觉得,他们谁能做天子?”她不碰琴,却问。
郭显心道:这二年未见,她竟比从前胆大了许多。
“我知道你心想什么。”他道,“这样,你抚琴一曲,若不比从前差,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应怜将信将疑地瞧着他,末了选择了相信。
她将以往在扬州二十二贯买来的一支残谱,与他奏了,听得郭显眉头紧锁,半晌评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懂,这是南人高妙的琴心。”应怜道。
郭显真的不懂,难评优劣,只得按下这茬,道:“想来迟不过开春。若是太子哥哥即位,你便能回洛京了。”
应怜愣住,好半天明白了他所谓的“好消息”。
她父亲是太子的老师,兄长与太子尤其亲厚;他们蒙冤遭诛,有朝一日太子登基,定会为其昭雪。那时节,她便再无需隐姓埋名,旦夕便能恢复荣华。
这是她从前心心念念所企盼的,可如今从郭显口中听来,却蒙上了一层轻飘飘的不真实感,一时间所想竟不是喜悦,而是荒谬。
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皇家倾轧、兄弟内斗,便教她的家人填上性命;一朝时又说:杀错了,真对不住。
应怜心绪难平,久久盯着郭显,盯到他心里犯嘀咕,问:“你不高兴么?”
“我阖家满门如今只剩我一人,你说我高不高兴?”她话里死水无波,平寂得吓人,“且你也说了,太子还保不准能不能即位。我容后再高兴吧。”
郭显长长叹了一声。
“你想弹什么便弹些什么吧,我都爱听。”他复又回了榻上,侧卧其上,正对着她,形容不甚整齐,“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倒想做个安安分分的质子,却只有在二妹妹跟前,才能真正静一会心。”
没了外人搅扰,他在她面前,放空了心思,阖上眼,听那淙淙的琴音,虽不成调,却如天上流云、溪涧泉水,信手拨来,尽是往昔思怀。
他当真睡了过去,续上了今日的午觉。
再醒时,却是如意篆香燃过大半,一问,竟已申末了。
应怜早不知几时已离开,他自己却身披了一张裘氅,暖得一时懒怠起身。郭显也暗觉稀奇,自己向来警醒,今日却何时她走、何时来人披衣,他竟一无所觉。
还是那琴声太催人欲睡了。
他欠了欠身,眼见着外头擦黑,却一发神思清明起来。恰是外头人听见动静,进来问了晚食。
郭显只道随意安置。从人去后,不过一刻,又有客至。
这回来的是戴鬼面具的青年人。
“鬼面将军。”他颔首。
从人备置了晚食,同午食一般六七样,郭显便招呼:“将军晚食已用否?不如一同饮几杯酒。”
鬼面人身量修长高挺,立在屋门口,外头已落黑的寒夜衬着,总有一种幽冥里现身的压迫。
郭显一向晓得,他从不与人对坐用食。那是他毁了脸容之后,养成的习惯。
不过饮酒尚可。郭显亲执酒盏,为他斟了一满杯。他便微一掀面具,如鳞片布满的喉间凸起倏忽滑动,吞咽下所赐绿酒。
“今日宾客络绎,先是舟横先生,再是吴先生家眷、又柳娘子;这时分你来,陪我一杯酒。”郭显在明晃晃的花枝灯烛之下,自饮了一杯,缓缓一声叹,“快哉。将军果真不与我同桌饮食?”
鬼面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酒盏还搁在桌上。
他日日都来,也没什么话,不过饮一盏酒,或一杯茶,短暂歇上片刻便走。郭显却从不因此意外或不满,任来任去,仿佛与他有什么默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