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273)
单铮便命人备下香、花、纸钱等物,同着郭显,只在这小小的四方院里,祭了先帝一回。
比起洛京里声势浩大的哭祭,这一点小小的纸马香客,简直微如毫毛。但郭显觉着已够了,“心意诚致便足通神灵,不在乎外物多少。况我本也不是爹爹喜爱的儿子,饶供奉了金瓜玉果去,他未必瞧得上。”
他恭敬的话里,却又含着些冷淡的戏谑。
单铮不知他们这天家父子是否也如寻常人家,正有一着没一着琢磨间,忽听郭显道:“我打听了些将军的旧事。是我家亏欠于你。”
两人正一张张烧着纸钱,灰随烟起,不知是否熏着了郭显的眼睛,他指尖揉了揉,眼眶便微微有些发红,倒像哭悼过亡父的孝子一般,只是神色并不见悲哀。
“你家亏欠的何止我一人。”单铮并不客套,却也早没了怨愤,转而道,“匈奴顽暴,一日盘桓西关,西关子民便受一日的戕害。夺大位也好、为鹰犬也罢,我只愿护万民平安,你若当真能遂我心愿,我保你又何妨?”
郭显停了手中悼祭,微红的眼眶定定,直望飞烟对面他坦直的神色面孔,久久忽而起身,请单铮稍候,去到屋中,取了一物复返。
那是他挂在壁上、不离左右的佩剑。
“此剑是先皇赐我,取君子凛直不阿之意。我愿赠与将军,并以此为誓——平荡胡虏、保疆安民。”他将剑双手相奉,没了先前冷淡的漫不经心,正视单铮,“君取此剑,若我有朝一日违誓安溺,可直杀我。我绝无怨言。”
单铮不以为意,“天家无信。”
郭显仍拱手奉剑,执意向他。
单铮便权且取了剑,如执山河,眸中比日月生辉,束发在阳光下流溢烈烈的殷红,倒映郭显眸中,似直欲焚尽一切幽魅的天火。
“好,我便信你一次。”他出口成誓,话在盘旋直上的青烟中,化作雷霆。
应怜最终决意要走。
女使们皆恋恋不舍,想着不日便动身,当下便收拾行装。应怜问:“你们谁愿随我去洛京?”
几人面面相觑。春莺道:“娘子,我几个家中都有爹娘,已在这江宁城中安顿下了……不敢以违逆之身,同去洛京。”
应怜点头,并不意外。
为着知根底,此处选来的女使僮仆,皆是有亲族之人。应怜此身入京,足被赦免从贼之罪,可这些随从却不一定。洛京的确繁华,应氏也即有炙手的富贵,但比起江宁的安稳,似乎都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你们若想离开的,尽可离开;若仍愿在此宅居的,便替我守好家宅。”她叮嘱。
茜草纳罕,“娘子这话,竟还要回来?”
“也未可知。”她笑笑。
当下便又去了一趟李定娘处,讲明去意。李定娘如今算作寡居,却连戴孝的面子活也懒得做,闻听此,道:“巧了,你不来我也要去寻你的。你回京吧,我不去了。”
虽天子一同怜悯她家遭贼戮,召入京中,然李定娘早先已离了洛京,又因着旧事,对那处并无留恋。应怜猜想便如此,勉强不得,又听她问:“高僧晓得了么?”
“……还不曾见着他。”应怜道。
“这话,你得亲口告与他。他一番为你,你却走了;若换作旁人,心里要生芥蒂的。”
她默然片刻,心里有些发涩,“我会的。只是如今我背着爹娘兄长的命,必得堂堂正正回洛京,为他们安葬祭扫。”
“那你须知,去时好去;再要回来,可就不一定能够了。”李定娘又道。
应怜哪里不知,一路来早已想得清清楚楚。除非宁德军事终了,兴许她便再不能踏入江宁。
与宗契之间,才两心相通,眼望着便又要分离。
从李定娘家中出来,日头已有些黯淡,行人归家,各自离散,湖边新绿,嫩柳初芽却现了些回春气象,三三两两的鸦雀梢头闲聒。应怜望见四面屋舍起了炊烟,正是黄昏饭时,于一派市井新春之中,忽然不愿闷在狭小的牛车车厢里,便教车夫先回,自己取了帷帽戴了,慢慢地沿着河、顺着桥,穿街过巷,走回家去。
城内外消息传递得很快,宗契这时分应当已得知女官来接她之事了。
若换旁人,兴许要恼。可那是宗契,他纵着自己不是一回两回,这一回又怎会恼。她说要走,他只会欣喜,喜她一朝重回锦绣、身归旧荣华。
他再不会留,说自己舍不得云云,哪怕心里当真不舍。
傻子。
第108章
但得两心同,不在朝与……
行过一桥时,苍青天幕里有月初显,通透如洗。桥下舟子归家、花舫悬灯,一轮一轮,如地上明月。应怜立于桥头,望了一时,忽心有所感,不知怎的,侧头张望。
桥下石阶尽处,缓缓行来一个僧人,灰布直裰里宽遒肩背,巍峨如岳,一步一步,撑起苍苍的天穹。
应怜凝目良久,瞧他眉宇气态,几乎舍不得挪开眼。
他直行到石桥最高处,到她身边。
应怜心情有些沮丧,将一些扫兴的话滚到口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却只问:“大和尚,你来化缘么?”
宗契笑了笑,“贫僧不化粥饭。”
“那你要化什么?”
波面花灯澄明,旋转如星,天上一轮未满,倾泻温柔。宗契望着她,未只言片语,却早似明了了她所思所想。
他静默时,眼眸中盛着她,妥帖而安稳,便又开口:
“愿化娘子一份随心自在。”
应怜怔怔的,忽而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