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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286)

作者: 烛泪落时 阅读记录

“王右军手书,必也好看的。”他接话。

“……”

六月十七,荼蘼尽矣,蔷薇红盛。山水迢迢,他们终于近了京畿。

宗契入不得洛京,便只在十里外送她归去,早做了打算。

“城南香山上有一座香山寺,我家自来只请他们做门僧,年节也都不失香油供奉,上下僧众多为相熟。我便教个小沙弥入城报信,省得只身归家,为人非议。”应怜与他计议,“我家宅园早先被查封,如今也不知什么光景,从前老仆们是否有放回的……”

她说到此处便停了住,缄默不语。

宗契猜想得她是念起了亲人,二三年笼统风波,再有多少被放归的人,总没有了父母与兄长。这一家一户,唯独只剩了她一人。

他也再不能相从,与她排遣忧闷,只得缓缓行车,到得山下放马处,停了住,将她接下车,陪她最后一程。

香山寺一向有香火,正门前车马不绝。为避闲人耳目,应怜绕至后山,与他捡小路拾级而上。

山岭长巍,苍苍绵亘,蜿蜒小道上石阶古旧。二人并肩上山,宗契侧头望她,却只瞧见飘曳的帷帽纱帘,如山间濛濛白雾,遮挡在他与她之间。

应怜春霞朝云般的脸便在雾白的纱后,似乎也在瞧他,那一双眼眸沉静似月,有了些脉脉的情愫浮沉。

石阶一层一层,山路周而复始。宗契忽然忆起,从前仿佛也与她这样走过,也是晴光斑斓,洒落一地。那时他以为山路尽处,便是与她短暂缘分尽处,却不想才是一段相始。

这一回,到得山路尽头,也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别离而已。

他仰头,隐隐望见婆娑枝叶边缘镀射的日光,耀人眼目之中,现了山寺飞檐的一角;铜铃摇动,耳畔传来的却是浓荫里鸟鸣清幽。

走走歇歇,上得山寺。

宗契上前扣门。不大一会,便有缁衣僧开门,正欲询问,却一眼见旁立的应怜,有些迟疑。

应怜取下帷帽,拭了拭额角细密汗珠。那僧人盯着她,顾不得失礼,辨认了半晌,合掌大惊,“应施主?”

“是我。”她微笑道。

僧人不住地念阿弥陀佛,望天而拜,急请他二人入内,见了正内殿里参禅的住持,一时间纷忙迭至。

应怜便道了来意,住持自然无有不允,当下唤来个伶俐的弟子,去到城中应氏旧宅探看报信,因着她家早先的遭遇,又叹息了一回。

应怜是女客,住持不便久陪,便唤来个龆龄的小沙弥,教听候吩咐;自己告了失陪,转去前头宝殿了。

那小沙弥剃得圆溜溜的脑袋,行止学了些规矩,却藏不住幼童的天性,叽叽呱呱地缠着宗契说话,口口声声唤他“师兄”。

应怜瞧着发笑,便问:“你那时也似这般?”

宗契眉峰舒展,想了片刻,有些出神,“那倒不是。”

二人转过寺僧的寮房,四面走了一走,寻个僻静开阔的地儿坐下,望云天寥廓。应怜好奇,“那你是个什么样儿?”

“闷葫芦一个。”他一面回忆,一面道,“头几年才上山时,总想着爹娘家事,心里烦得很,见谁都不说话。师父便教我每日擦半个时辰的弥勒金身。我日日独自擦那佛像,瞧见弥勒慈悲常笑,一来二去,心里熟了,便将心事说与他听。他也不动,只是笑。”

“他若动了,那才可怖呢!”小沙弥插嘴。

宗契敲了敲他溜圆的脑袋。

“……擦了十来年,照看得佛像精光圆滑。一日浴佛,师父将弥勒抬在大殿,湛湛金光,受人膜拜。我见他大肚笑口,听世人多少坎坷过往,却只许一片光明未来,忽有所悟。虽说不出悟着什么,却实在慢慢地将前事放下了。”

应怜静静地听着。

山风漏过苍朴古树浓荫,扑朔朔送将来,拂在他一身浩荡身躯上,展平他眉目,吹送了隐约一点笑意。

“我也有一尊佛。”她见岚光与流云,见了他,道。

他于她身侧瞧来。

可应怜便不再说下去,将那佛看在眼里,藏在心里,向他而笑。

日午便在香山寺用了斋饭,饭毕,又等候了一时,到得晌午,那小沙弥忽来道:“山下来了多多的车马,有人上山,道是来迎应施主!”

应怜蓦地抬眸,半晌默然。

宗契道:“想是你家人来接,你去吧。”

“你就走么?”她问。

他“嗯”一声。

二人起身。宗契依旧从后门下山。应怜道:“我送你几步。”

宗契失笑,“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也不知说的是谁送谁。

只是笑过了,又归于寂寥,彼此无言,转到寺口山路,应怜望他下山。

溽夏繁荫,婆娑树影,镂在他宽展的直裰上,斑斑缕缕拂之不去。他眉目间也落下了光影,最后一眼沉默望来,像是要将她生生烙在心底,打上永世不忘的记号。

应怜定定地立在石阶尽头,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仿佛一眨眼他便散了。

“去吧。”他宽沉的声音含着安抚。

她张了张口,却难以发出什么话,一切画面随着他转身、一步一步地沉沉离去而苍白失色。

两年前,与他初识,相送一场,她也如此目送他去。

一切一切,周而复始,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不,不一样。

她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忽记起来一事,提着衣裙、三步并作两步,奔下石阶,“宗契!”

下山的路不平,他陡然回过头来,怕她一脚踩空又摔着,忙伸出手,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