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294)
帐帏里传来了他似哭似笑的叹声。
“天子富有四海,却不能至四海之边。非但不能至,甚连皇城也出不得。”他道,“兰娘,朕是天子,朕不再能望飞过院墙的鸿雁了。”
祝兰道:“那就不做这天子!你从前被囚在东宫之中,如今被囚在金銮殿上,可能得几分安稳?何不与我去了,逍遥做一对燕雀?”
天子反倒冷静了下来,尤其被她惊愕住,半晌道:“你胡说什么?天子即朕,怎能去位?”
隔墙这头,范碧云瞧不真切二人面容,唯觉一阵古怪的冷漠与生疏,仿佛那只巨兽轻易填缝了血肉,重又张牙舞爪地盘伏在黑黝黝的禁宫之上,露出口是心非的狰狞之态。
她更缩在了一边,忽听里头起了几分窸窣拉扯,似是凌乱的衣衫摩挲之声,间杂了男女的轻喘。
这声音她在王渡与姬妾之中听过无数回,并不陌生。
只在她暗自揣摩天子雨露也不过凡夫相交时,湖青的绸帘一阵晃荡,竟是祝兰好容易挣脱了出来。
她赤着白皙的足,整衣拢发,面色寒霜,向着欲而不得的颓然的天子,语气也冷了下来,“官家三千美眷,不该强逼我一无心之人。我不愿与人共侍,您难道忘了?”
天子倒在温暖却空荡的床帏里,手掌遮住了脸面,良久起身,恢复了白日里常态,不再见一点被魇住的癫乱之色。他勉强将寝衣穿戴整肃一些,仿佛以怒容掩盖尴尬,不发一言,拂袖冷哼而去。
范碧云惊怖欲死,浑身冷汗如雨;祝兰却仿佛司空见惯,丝毫不见惶恐之色,反倒怔忪了一时,叹了口气,枯坐在了床上。
此夜灯再未熄。一里一外,两个人虽皆醒着,却各自存着自己的心事,一夜无眠。
那夜之后,范碧云惴惴不安,总以为蕙兰台受了天子冷落,很快逆事将至;没料想等了两日,她吃睡不下,却等来了圣上的嘉奖。
天子赏赐了三尺的红玉珊瑚一对,缕金云月冠及东珠头面四套,罗三十匹、绢二百匹,金银不一而足。范碧云奉命将钱物与宫人抬入私库,听人小声议论:“官家既夜寝赏赐,为何不升咱们娘子的品秩?”
众人皆猜议纷纷。范碧云却又忆起那夜里十分僭越的私语,以及祝兰的抗拒。
是她不愿,而非官家心不许。范碧云从未料过,竟有痴人不愿伴驾帝王,承人主恩泽的。
虽想不通,但赏赐既下,她心中终安稳了。
这一日,祝兰又要出宫。
她往日里出宫办事,总要带上范碧云,将她作个随身的物件似的,日日非要挂在身上、摆在眼前。这一回范碧云自觉要随,却被她拦住了,“你留下,等我归来。”
“娘子要去哪?”范碧云意外。
祝兰却不答,“做你的针线便是。”
说罢便带着宫人去
了。
范碧云便乐得清静,独自在外间屋做了一会针线。
屋四角的冰仍镇着,凉夏宜人。前头的门虚掩着,宫人们皆在耳房或院中歇息,无人进来搅扰。范碧云捻了一回绣针,心思不由自主,又飘回了先前窥见的那一夜光景。
天子伏在祝兰的腰间,依恋她似母,却又紧密纠缠,菟丝攀援松枝也不过如此。他们之间彷佛有一种外人堪不破的隐秘与扭曲。
祝兰不愿。
若换成是她……
正胡乱地想着,忽听外头中官说话,是教宫人传禀,圣驾来到。
三宫后妃处,凡官家欲至,必得提前去话,好教宫妃有备迎驾;唯独蕙兰台,他一念兴至,随时便来,有时逢着祝兰漱洗未毕,披头散发地便也相见了。这些官家都不在意,只与她说上几句话便好。
今日不凑巧,正逢着祝兰不在。官家扑了个空,听院中宫人回禀,有几分气闷,抬脚便要走。
那念头在范碧云心中也不知存了多少时日。她一收针线簸箩,按了按跳得厉害的胸口,眼瞥见小妆台上的菱花镜。镜中人笑靥微露,一双再灵澈不过的眸,很有几分不谙世事的纯善。
她与祝兰截然不同。祝兰高挑,她则纤细;祝兰面冷,她巧笑倩兮;祝兰孤傲,她可以做小伏低。
官家心里有祝兰,没有她。
外头几双脚步已然要走。范碧云飞快开了门,步下廊阶来迎,于一众侍人莫名的目光中,平心静气地下拜,“官家请入内少待,咱们娘子去去便回的。”
才要走的官家又回转身来,眼光在她头顶住了住,略一思索,“善。”
他去而复返,入了祝兰的屋子;中贵人亦步亦趋,随驾侍奉。范碧云也要入内,教躬身垂头的宫人一把拉住,悄声斥道:“你这烂舌根的奴婢!祝娘子至晚方归,你胆敢哄骗官家,不要命了!”
“官家固然盛宠,可咱们娘子三番五次忤逆,又没有妃嫔的品秩,后宫之中树敌多矣。”范碧云匆促低语,“一旦圣心稍移,咱们阖院宫人难免遭殃。我有法子,为娘子固宠。”
几个宫人将信将疑,又惧怕起来。范碧云微笑自若,不待几人再言,跟随进屋。
炉中燎着瑞脑沉香,冰鉴里盛着鲜红如美人指的荔枝,交映在一堆碎玉琼冰之中,丝丝寒雾,溽暑尽消。锦屏之上荼蘼盛放,薄薄绢纱之后,燕服冠袍的天子端坐于花间,面容隐约,自有一份常年浸染的清贵气度。
天子算不上年轻,行将至不惑,若单论容貌,自追风也难及元家四个郎君;然天下至贵若此,本无需容貌锦上添花,无论美丑,皆是天颜,使人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