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295)
中贵人只随入一个,是早年便跟在天子身畔的宦官李胜儿,最是通上意,此时正近旁侍立,轻轻为他揉着太阳穴。
范碧云步履轻盈,转过绢屏来,拜见因略微头疾而皱眉的天子。
“她可与你说过,今日去了哪里?”上方的男人淡淡问。
她摇头,“并未。”
“是朕惯得她。”沉默一顿,他叹了一声,眉心又拧紧了三分,“她那孤标的性子,若离了朕……”
他却又很快不再说,似乎觉着这话不该,甚至想也不该。
李胜儿专注地侍奉,缄默寡言,并不接话。
范碧云垂头默立,终于将心横下,是成是败,总有豁出去的那一刻。
“娘子吩咐奴,有一物要独示于官家。”她略抬起眼眉,盈盈一望,很快又温顺低下头去,“奴这就去取,请官家少待。”
天子有些意外,果被勾起了好奇,微扬了扬手,李胜儿停住,乖觉退下。
范碧云掀帘入了内室,行过香案时,纤纤身形带起一阵缭乱的瑞脑香。她回头,轻望了一眼,正对上天子扫量的目光,略一驻足,手拂鬓发而笑。
那双手从不曾被圣目所留意,此时一抹纤白如温玉乍现,柔美仿佛无骨,嫣红指尖恰似美人唇一点,鬓角上微微一勾,便勾住了男人的眼目。
极短的一瞬,她抹过身去,不见了身影。
里头仿佛没有了声息,那有着一双妙手的宫人不过春。梦一缕。天子心弦微动,本已止息;不过片刻,却听里头传来轻柔的宫人说话:
“此物已备,官家请屈驾玩赏。”
天子依言移步。
里头却四望不见人与物,唯祝兰铺陈了锦绣的卧床之上,湖青帘帏如水波轻晃,里头隐隐约约,勾勒出个曼妙的轮廓来。
他想象着里头坐着祝兰,一步一步上前,揭开帘帏,一刹那失望后,果见那小巧的宫人,柔媚地披散了发,褪了轻薄的褙子,穿着一件湘色的抹胸,缘角精致绣了一枝带朵的胭脂海棠。
那是祝兰的抹胸。
“你姓字为何?”天子不见惊讶,目光却深了三分。
“官家想唤什么,便唤什么。”她话音低得仿佛在他耳畔,却大胆地伸来那双暖玉一样的手,轻轻一勾,便将他勾向床帏。
那双手轻轻摘了天子的玉冠,散了他的袍带,十分僭越地将他按在了她腰腹之间。
范碧云屈腿坐起,如那夜景状。那枝海棠温热柔软,紧贴天子的头脸。他惊诧于她的胆大,一时却闻到了祝兰常用的那缕衣香,散在她年少的、汩汩生春的身躯上,奇异地糅杂成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
“唤我。”她再轻不过的诱引,一点一点,带着他重温那夜的幻梦。
暑热又起。男人的呼吸湿润了海棠,由轻而重,渐而浑浊。那夜他是恐慌,此时是焦渴。
“……兰娘。”他从胸腹中发出声音。
范碧云勾起了唇角。
第118章
伞上微微雨,不知晴何……
晌午时天色昏昏漠漠的,又卷起了风,残夏已了,不知是否要落一阵秋雨。
应怜才送走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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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盏,她便将花厅让与她们,自己默默到了廊下,一时漫无目的,茫茫地走。
客是贵客,人是故人。她从未想到,祝兰竟还活着,惊喜交加之余,互诉了阔别后的境况,自是无限唏嘘。
祝兰此来,是为重逢,却也说得明白,这一登门,往后便再不相见。
“洛京乃深险之地,我不愿再久留于此。”她道,“今日来,一是圆了与你契阔之谊;二是与你赔罪。再有,总有些事,我不吐不快。”
应怜百般地不解,“赔罪?这是哪里来的话?”
祝兰深深地望着她,“这事几经波折,我与你慢慢地讲吧。”
“一切要从二三年前,一本忽入王家的账簿说起。那时我尚在扬州,为王家一疯妇。他家上下人等,皆以为我神智尽丧,便有些事当着我面做来,甚不够仔细。我从王渡的言语里得知,有一孙姓的先生,从前做得固堤度支的账房,里头曲曲道道,尽是偷省、挪用。那堤你想必曾记得,后来毁于一旦。孙先生惧怕被牵连祸殃,来到王家避祸。可笑王渡当时存着想要投效贵人的心思,稳住了他,骗得了这一账簿。
“你可知那时派去固堤的州官,十有八九是为新任?只因彼等为三王麾下之人,结成朋党,要做些政绩来,因此又要修堤、又要开河,惹得民怨沸腾。彼时我为王氏夫妇所害,幸得活命,满怀冤怨,颇费了些功夫,探听得曾与先父交好的前任扬州知州,正因二党相争事贬官外地。他自是如今官家那一头的人,急切想抓些三王的把柄。可巧,我去投他,那账簿之事便做了敲门砖——我本藉此了己私怨,但那李氏到底是你的表姐,我行此报复事,终究与你有损。这是赔罪。”
往昔的一桩桩、一件件,本以为是伶仃的琐事,如孙家投宿、王家法事,却未想它们竟串成了一条明里暗里的线,伏脉至今。应怜心中滋味百转,问:“我曾听闻王家那一起匪祸来得蹊跷,想来……”
“是官府行事,为的是搜检那一本账簿。”祝兰承认得很爽快。
她这一招借刀杀人,拉仇家下水,手段实在利落。应怜无话可说,只得又问:“那……找着了么?”
祝兰点头,“我带着账簿,在知州的护保下,入了洛京,得见了官家。”
她所言并非先帝,而是时为太子的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