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297)
细雨里,愈发轩朗滴翠,真如一株修挺的青竹。
“你何时……”她心绪如潮涨落,望着半边肩头有些湿意的元羲,话不知从何而起,“……你怎不出声?我竟不知你来了。你今日如何来了?”
“是你想得出神。”元羲道,“偶然路过,便想来瞧一瞧,因此未及投帖,你莫要责怪。”
应怜横了他一眼,“你来何须什么拜帖?是你自己生分,我回洛京三月,通共见了你三面。”
外头细雨绵绵。二人在一张伞下,慢慢地往回走。元羲温温郎朗地与她辩解,嗓音已有了青年人的低沉,道近来家事繁杂,为父亲辞官之故,与人总该避嫌。
“方才我听老仆道,宫中有人来?”末了,他随口问。
应怜笑了一声,“若她不来,你想必仍不会偶然路过吧?你何时这样多心,怕她与我说什么呢?”
元羲面上瞧不出忐忑,只是顿了顿,才道:“无论她讲什么,惜奴,你信我。”
一路行至附近一座翘檐的小亭里,应怜捡了一张倚栏的长凳,与他同坐下。二人并肩瞧亭外濛濛的湖面上雨丝风片。
她问了他家中近况,又安慰了一些闲云野鹤尽逍遥之语;他也一一作答了,又替母亲的唐突登门致歉,道那是家大人一厢情愿,非他本意。
那假山石嶙峋孤独立于池畔,早已不见了从前猫着腰捉迷藏的玩伴。物是人非,掩人心事,不过如此。
第119章
红去碧来深深锁,朱墙……
自那日之后,官家便常背着祝兰,私幸范碧云。
按理,这事不当偷偷摸摸,只是官家对此甚多心虚,回回范碧云问起名分,只推说前些时才进了一批佳丽,不好此时又添,意竟在不许。
范碧云哪里不晓得他真正的心思,不过是兔子吃了窝边草,怕祝兰耿耿于怀而已。却委屈了她,承的是天家的雨露,守的是宫婢的卑贱。
徐徐图之。她在心底这样宽慰自己,这样的事,便如纸包火,哪里能瞒得住,祝兰迟早要晓得,到那时便捅破了这一层纸。自己终究能得个嫔妾的位份。
只是一日两日没动静、三日四日还遮掩,到了半个月头上,范碧云愈发地不能平心静气,逮着一回,恰与官家厮混时,“不慎”勾破了燕服袍袖。宫中风气奢靡,官家损了一处袖口,这衣裳便得弃置。范碧云却留住他,温温软软地劝:“民生多艰,民力不易。官家体恤百姓,如何为了一只袖子便扔了这衣裳?奴试为补全便是,只是您不要嫌奴针线粗陋。”
这话在人听来,既贤良又温情。官家不由得心悦,又对她刮目相看,“你补来一试。”
当下褪了外袍。范碧云也不教多等,将现成的锦绣丝线比了几个色儿,本就手巧,更用了十二分心思,细细地补来,非但丝毫不露痕损,又于袖口绲缘上绣了一片素逸的祥云,较尚衣局、文绣院更不差分毫。
官家赞叹之余,自又多了几分昵爱,尤其把玩那双玲珑无骨的小手,好一番床笫里颠倒狎玩。
今日他便未换衣衫,就着那只缀了祥云的衣袖,昏时又至,与祝兰一道用膳。
席间范碧云垂首侍立一旁,偷眼瞥祝兰神色,见二人如常说话,官家举箸饮酒,扬手抬袖之间,不经意将那云彩露在人前。她分明瞧见,祝兰某一时刻动作忽滞了下来,目光凝在那云上,其后,连笑容也仿佛勉强了几分。
官家归罢,祝兰回转。范碧云的心狂跳起来,忐忑而激动地等着即将爆发的诟骂或斥责。
然而祝兰回屋,只是轻飘飘瞧了她一眼,如往常一样,问了几句绣活,排布了值夜,便不再多言,自掌了灯,饮茶去了。
一切彷如无事发生。秋风夜起,渐渐吹凉了范碧云那颗狂热的心,也吹醒了她的脑袋。
她咬牙冷笑,肚内骂祝兰好个缩头的乌龟,竟给她来了个佯作不知!
她这厢忿忿地倚着墙冲盹儿去了;祝兰却就着灯火,又继着先前未写完的书信,添了寥寥数语,待墨渍干了,依旧锁进墨宝的匣儿里,这才吩咐漱洗。
转过两日,一大清早,中宫里有人匆匆地来请,道宝慈宫内,太后又为着毫毛的小事与皇后闹将起来,眼见着要闹出阵仗,万要祝兰去走一趟,好生开解开解。
祝兰插手这杂乱令人头疼的事,也不止一回两回,闻听人言,囫囵填了两口点心,交待几句蕙兰台中事,便跟着去了。
她也未吩咐再要范碧云什么绣品。范碧云便难得清闲了下来,只是今日自晨起,便有些饮食不济,不知是否夜来受了寒凉,正坐在廊下歇息,忽耳闻一阵啁啾的清鸣,睁眼来看时,跟前对面,一枝竹梢上,却停了一只黄嘴的白雀儿,百种啼声清扬婉转,也不惧人,红宝似的两眼盯着她,高低枝头地扑飞。
那竟是一只十分稀罕的白画眉,百金难求,想必是谁的爱物,撒手弄丢了去。它叫声实在动听,范碧云不禁起了喜爱的心思,悄悄地踱到小厨房,抓了一把黄米,伸手捧着,一动也不动地觑着它来食。
人养惯了的雀儿,胆十分地大,三两下便不怕她,竟扑腾着啄她手心里黄米。范碧云瞅个空,一把合了手掌,将个欢蹦乱跳的画眉拢在了掌心里,喜笑颜开。
许是这宫里一样脸孔百样心的人见得多了,她便越发喜爱这扁毛的畜生,东西两处地找,寻思哪里弄只笼儿,将画眉养了;正廊下走动着,忽泼剌剌涌进一帮人来,靛灰的是内侍、葱青的是宫婢,另有七八个妇人,皆是乳母,团团围簇着一个锦衣的龆龄幼童,吵着嚷着,四面要寻什么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