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322)
“什……”
白胖虚汗的宗海问字尚未出口,后脖颈一疼,猛地眩晕,倚着墙便软倒了下去。
宗契拎着他湿汗的后脖领子,将人靠在一边,自个儿扑了扑身上尘土,戴上身背的箬笠,将头脸遮严实了,趁着幽昏月上,缓缓从暗巷里走出。
那院墙高深,也不知她在哪一院,也不知她安寝了未。家中奴仆总得避过,否则她沾了嫌疑在身,有嘴也说不清。
满心想着,步子便匆促不得,宗契按捺着焦躁的性子,望定那一连琉璃碧瓦的高墙,顺着人家檐下往处走;愈近,脑子里杂念愈多,一时想着她胖瘦了、长高了,一时想着她当真要结亲,如今是否已一心要为他人妇,而怕见自己?
说不了,一步步挨向前。
却忽然又听诸般买卖之中,有小贩吆喝叫卖酸酸辣辣的梅子姜,霎时诸般杂念猛地又止,化作一个想头:她爱吃姜。
鬼使神差,又莫名地叫住了巷口担担而过的小贩。
小贩殷勤笑问:“客人爱酸一些好、或辣一些好?”
宗契叫住了人,心中后悔,口却不应心,“……辣的。”
只待对方一纸包了瑰色晶莹的梅子姜来,钱货各讫了,他捧着那包儿,又有些不知所措,半晌索性揣了袖中,闷头去了。
他于望墙的老树下,隐蔽处又立到了月明高上,闻得各处人静声息了,又避过巡街的铺兵,这才使抓索攀过应府墙头,轻敏无声,脚步更迅捷利落得像只斑豹;落地望一圈院落格局,想她卧房在后院,便摸索着穿过几处小园,入掩门、攀墙垣,一面暗处行走,一面心内自嘲行这般宵小手段,便愈发又自弃起来。
正没头没脑地乱想,忽猛地止步,见了一座面南的小院,月下花木葳蕤,雕栏玉砌。一丛小径掩映在兰蕙的香草中,尽头没入一间朱红小楼,说不尽的清幽雅致。
他呆了一呆,心头如有弦蓦被紧扣,一个念头无声浮起,没来由地笃定:这是她所住。
应怜闲时,也曾与他谈起自己曾住的小院,那时她颇为自得,“我虽不能舍中三径,却有一条遍植兰蕙的小径,仿那披香殿名,叫做‘披香小径’。道旁花草尽是我亲手养护,株株风致,可惜你没瞧见!”
这不知是否为她旧时的那一条披香小径,他许是瞧见了。
——同时也瞧见了披挂各处廊枋间的彩幔花球,突兀的喜气,贺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宗契步履无声息,阴云一般掠过遍地香草的芳径,直到纹彩焕美的连廊下,丝毫未惊动两面耳房里已歇下的女使仆妇。
他未逗留,衣上仍有墙头的灰土,襟缘掠过廊柱旁深瓮中依偎的三株初绽的莲花,从虚掩的门中无声而入。
月满中庭,夏夜静谧,唯促织之声暂歇,半晌复起,遮掩重逢的情事。
第131章
帘内春绽,误作镜中看……
这一夜平常,没甚值得琢磨的事。应怜同新近寻回来的一个女使雁回说了些闲话,熄灯便去睡了。女使几个睡在楼下,她独自个在小楼珠绸凉簟上,睡到了半宿。
依稀是中天月满,隔着窗纱也瞒不过的清明如水,隐约只觉有人到了床头,黑影笼罩,逼仄得迫人。那气息似熟非熟,教她蓦地心悸,猛一睁眼。
果真是有人。应怜半醒之时,又吃惊、又恐惧,叫了半声出口,却被一只手情急之下捂住了唇,不教再出一点声。
“惜奴,是我。”他离得近,声音压在喉间,霹雷一般惊入她耳中。
应怜浑身真如被雷电窜过,只是不可置信,早已惊飞了睡意,张了张嘴,唇下却触到了他宽大手掌心里的硬茧。
月夜朦胧,无灯无火,她望不清那笼罩的幽黑,唯能借着月光勾勒他脸容肩膊的轮廓。常时压抑在心中无人可诉的思念陡然如洪,滔滔自轰倒的闸中倾泻,排挤了一切杂念。
应怜攀上他捂来的手腕,瞪大着眸子,又疑心自己是在梦里,“唔唔”两声,摇摇头,将他手掌攀了下来,绞握在自己手指缝间。
“宗契?”她真如在梦中,声如游魂,连自个儿也吓了一跳。
宗契又应了一声,“是我。”
应怜笑了一声,近乎于喘息,贪婪地尽力想要瞧清他眉眼鼻唇,想即便是梦,也足够甘美了,这样清醒的梦,上天入地再也难寻。
她顾不得轻薄衾裯半遮半掩,支起身来,又将他脖颈勾下来,有些疑惑,却心满意足,“你来了么?”
片刻,却颤了一颤,挣扎着推开他,跌跌撞撞摸到灯架,去点了灯,好几次火折颤得擦过了灯芯。灯火反复几回,终于半亮起来,驱散了窗外的月光。
她回头,嫣红的唇发颤,泪珠便滚了下来。
宗契半撑在床,仍是方才被她勾下半拥的姿势,年余未见的熟稔眉眼,如峰如岳;眼眸深墨,跃动着澄亮的光火,将她纳在眼中,落在心底。他似乎也在发怔,注视打量
着她。
此时方知彻底不是梦。她再也忍不住,几步扑倒在他身上,力势之大,竟将他半抵在了床上。
宗契牢牢接着她,一把将她按在怀中,将她鬓边一缕乱发抚平,下意识便亲了亲那股令人沉醉的女儿香。
多少回魂梦空虚,终被这一瞬填满。哪还有半分怨言,这已是老天予他最好的赏赐。
只是应怜既出了梦,却想起话来,细细的声音在怀,“你怎么来了?”
这一问,不仅惊醒了宗契,也惊醒了她自己。
方才还如饮了醇酒甘美,转而心思如油煎,七分神智回炉。又有些冷气窜上心头,应怜灯火下窥见他神色,却恰撞上他一双欲言又止的眼,先气软了几分,没由来地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