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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339)

作者: 烛泪落时 阅读记录

宗契携着她,捡了条上山的石径,并肩而行,路上逢有好奇探究的目光也不在意;却又有小沙弥见着,远远地便来说话,目中是掩也掩不住的惊喜激动。宗契便教回寺知会一声,那几个小沙弥应了,猴儿似的便窜腾了回去。

“那些俱是本寺的师弟,几年不见,都也长高了。”他道。

应怜“嗯”了一声,瞧瞧他,又瞧瞧寒山松林掩映的古寺翘角,又瞧瞧他。

“怎么?”宗契被她瞧得发笑。

她说不出此时心中所想,唯觉心中某处丝弦微动,彷佛刹那悉知眼前人与脚下山本为一体。她与宗契的命运相连,却从不知他少年时怎样度过;如今见了山,便彷佛聊以想象,旧年间日日月月中,少时的他也曾如那些小沙弥,穿着古朴的灰衣,蹬着粗麻的僧鞋,来来回回踩在这方石的阶上。年复一年便过去,他成了如今山岭间松与枫的模样。

万千思绪萦在心中,应怜摇摇头,虽未开口,眸中却流淌过一缕温情。

宗契有所领会,心绪一时如穿林打叶的山风,簌簌有所动。

这将是他作为一个僧人,最后一程出世的路,由她陪伴着。

二人一路少有言语,宗契放慢步子,同着应怜一步一步走他经年踏过的山路。转过重重不老的山松林荫,又穿过山中枯林寒水,赫然便见了一处开阔的场院。山门在外,一重灰瓦的院墙隔绝了红尘内外,前后、东西大殿俨然巍峨,门廊洞开,山场前灰布直裰的僧人执帚扫清尘埃,一如既往。

这即是佛光寺,宗契的来处。

寺中香火络绎,行人不绝,将一座世外的庙宇,染上了不尽

的人世喧嚣。宗契领了应怜自山门而入,又拾几重石阶蜿蜒而上,寺中师兄弟重逢,纷纷抢上前来问候,便有无数双惊奇的目光落在应怜身上。

应怜乖觉,人散后,将宗契拉在一旁,悄悄道:“你去与住持说话,我不去了,在外等你。”

这处不比山脚,僧俗毕竟有别。宗契想一想,便也应了,便叫来个小沙弥,教四处陪着走走,自己去方丈室寻慧理住持了。

日午才过,薄光散淡,无风便有暖意稍住,令人安心,也令宗契十分熟悉。

按惯例,慧理住持此时在方丈静思。

方丈室在寮房上首,一应布置与僧众寮房并无不同。他蹬上傍山的石阶上行,一二丈高后,便到了方丈,门外先扣了扣。

里头传出声音,虽苍老,却很是矍铄,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是宗契么?”

那声音教宗契有了一种归家的牵念。他答道:“是,弟子回来了。”

慧理道:“进来。”

轩窗敞亮,明净不尘,竹藤的桌椅案架皆是旧时所用,连一瓶一炉的摆放也未有丝毫变动。倚墙设了一张竹榻,榻上盘坐一人,年迈苍苍,容皱身缩,已是八十许高迈的年纪。仿佛年岁一高,再多添个三五年也不过是沙山之上蒙尘埃,毫不为人在意。

时光在这一室一榻一人上,全然凝滞。似乎自三年前辞别师父,他一旦踏出方丈的门槛,里头人与物便从此停滞不动,直到今日他再归来。

宗契禅床前跪下,先磕了个头,“弟子愚鲁,三年前别师下山。本计较迟至半年便回,不想世数变化,留至如今,师父一向安好?”

老僧将眼皮撩开,“好,好得很。我僧在家中坐,福自天上来,岂能不好?”

“师父这福,指的是……”他纳闷。

慧理冷哼了一声,抖衣下榻,全然瞧不出八十高年的衰迈,从旁边竹奁里头取出一物,劈面扔到弟子脸上。

宗契手疾眼快一把攥住,却是张卷轴。摊开来一瞧,轴柄乃青黑的犀角制成,锦帛细腻,织了描金云纹,上头行楷如流水,押印威赫鲜明,分明是一卷圣旨。

“读。”慧理阖上那一屉的杂物箱奁。

帛上字迹昭然,却繁杂冗长。宗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门下,代州五台山佛光真容寺第三十二代僧徒宗契,伟膂慨德,释理以深,性明自成……”

读着读着便噎了住,他颇尴尬地挠了挠头。

慧理道:“读啊,怎么不读了?万真宏照辅国显教至善西天正觉自在大国师?”

宗契窘得没话可说,只得嘿嘿地笑,“师父,我……”

“你人未归,敕封的圣旨倒先来了。徒儿,你干的好大事啊!”慧理扯过他手里圣旨,胡乱卷做一团,仍旧塞进那一竹奁里,冷着脸,“这一次回来,是再不走了,还是另有打算?”

凡事都被他照得明朗了。宗契实话实说,又磕了个头,“弟子不孝,愿归世俗,成在家的凡夫。”

有一时,慧理没再说话,方丈静谧,风声鸟声,而后是他深重地叹息声。

“前年你的信至,我便早有此见,料得是俗世绊你,恐怕你再回不得山寺。”他紧盯着高大的弟子,问,“是同来的那位娘子之故?”

“是。”宗契直视师父,“弟子已决意与她结为夫妇。”

“你倒不惦记富贵显名,给我惹来忒大麻烦。”慧理并不意外,也不惶恐,只有些嫌弃,“罢了罢了,终究世事难料,这也是你的缘法。你虽不能承我衣钵,到底传了贺家的香火,你父母在天有灵,该是宽慰了。”

“正要与师父一讲,我已寻明了爹娘的旧事,母家的亲人……”

慧理一边听他说,一边缓缓出方丈,迎着外头煦明的日光,瞧着一手养大的、更比从前沉稳的弟子。岁月在自己身上愈发苍老,在年轻人身上却日渐隆盛。他对这种偏爱感到欣慰,也勾起了一些陈年的旧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