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344)
杨兴眸中烈焰陡然化作骄傲的神采,嘴一咧,高举长剑,下拜领命,掷地有声,“臣领旨!官家英明!”
中贵取了长剑,奉在天子案前。郭显意懒神倦,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将杨兴挥出了殿。
议论峰回路转,事已落定,众臣将各自奏疏一一报来,都是些陈词滥调。郭显按惯例处置了,退朝回内宫。
内宫之中也清清冷冷,并无中宫料理主事,原先郭禧的嫔妃们俱已安置在西宫,那处妇人们的哭闹计较传不到他的寝宫中来。
郭显仍回想着那年轻莽撞的校尉,想着他拙嘴笨腮的一句“英明”。
我英明么?
“官家自然是英明的。”身畔的宦官恭敬答对。
他才发觉,自己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于是瞧着宦官柔顺粉饰的脸,忽然觉得心中厌烦。
坐在御座之上的人,自然都是英明的;御座上的帝王换了一茬又一茬,哪怕御下列国不宁、民怨沸腾,他也还是英明的。
他从此听不见真话,无法相信人心,哪怕是从前一度心中敬重的英雄。他更不敢信,那誓言竟是自己口中所出,平白授人以柄。
郭显枯坐陈锦堆绣的圈椅之上,寝殿外室之中,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良久干渴,便有一双手执着玉盏,在天青碧翠的杯中盛了新煎的茶汤,汤中膏泽乳白如雪,那双手竟不亚于,反又多一分柔润鲜嫩。郭显呷了口茶,才回过神,却见身旁不是宦官,却是个面生的宫人,年华碧玉,鬓云环翠,眉眼鼻唇生得极是可爱。
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笑了一声,又将目光落向她那一双赛过凝脂的手。
“你唤作什么?”他问。
那宫人面微粉,更有一种别样的明媚,眸光流盼,轻声答:“奴姓范,双名碧云。”
“范碧云。”郭显点头,“好一双巧手。”
“多谢官家夸奖。”她更羞赧,乖巧且柔媚地悄悄瞟了他一眼。
郭显面容如玉,比他两个帝王兄长皆更俊美,哪怕没有无上的权势在身,仅凭这副容貌,也能得多少妇人娘子青眼。
这是范碧云最后的机会。她花光了所蓄的钱财,再不能故技重施第三回 。她更不愿回到那个挤满了失势嫔妃的西宫里去,那里连皇后卞氏也活脱脱煎熬成了怨妇。
她要出人头地,哪怕将来名分更不光彩,总有的是机会……
“李胜儿。”忽闻郭显开口唤人,唤的是寝殿外侍奉的宦官,“把她拖下去,砍了手来给朕。”
范碧云尖叫着被低头入内的宦官李胜儿攥住了手臂,面如土色,瑟瑟挣扎。郭显心中复聚的那一团恶念的乌云才散去了一些,又吩咐,“那收了好处的内侍,一并发落,首者罢黜,余人各贬一级。怎么?”
他望着死命挣脱,跪伏抱住自己双腿的范碧云。
范碧云已没了方才巧笑倩兮的明媚,灭顶的恐惧攫住了她。她那双才被夸过的巧手指节掐得发白,惶恐磕头,告罪哭道:“奴不敢了、奴不敢了!官家饶奴这一回吧!”
李胜儿乖觉地侍立在一旁,垂头不语。郭显心中暗道了一句人精,踢了踢范碧云,解脱自己那一双脚,也不当真要剁人的手,又觉得聒噪,问:“你除了献媚,还会做什么?”
“奴、奴……”范碧云哭花了脸,惊恐地抓住一线希望,结结巴巴,“奴会绣!奴绣的花样是宫里出了名的!奴要手来绣的!”
郭显挥挥手,这一回叫李胜儿实实在在将她弄下去,“发去尚衣局,做绣活去。”
李胜儿犹豫片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修容?”郭显挑眉,那目光不再教范碧云觉着欣喜,反令人想起了森罗的阎君,“什么修容昭容,如今既是宫人,便不用回西宫了。”
范碧云鬓散容乱,呆呆地便被拽走了。
郭显见妇人献媚,便想起了中宫虚置,继而想起那枚空空而归的凤印,再便想起了应怜。
他忽有些羡慕那得了她青睐的僧人。以那样卑微的身份,又不容于世俗眼光,她宁肯舍弃生来所拥有的锦衣玉食,舍弃只要一点头、将来也会拥有的威赫权势,去与他结为夫妇,想必那一片心才是真正赤忱。
若他能有这样一片至真至纯的心,是否如今便不会觉着偌大的宫殿太过空虚?
他不敢说十分爱她,但真真正正的,想拥有她。
今晨的奏疏被搬至了寝殿,厚厚一摞,俱等着他今日批阅。郭显揉了揉额,不教自己沉溺于胡思乱想中,开始处理政事。
奏疏俱是臣子所进,所奏事有些朝会时已议论过,有些不必在朝会上讲,专与他进言。郭显一本本地翻,翻到其中一本,目光驻留了片刻。问身边人:“前些年那身死的江宁知府袁淮,可还有子弟在朝?”
李胜儿应一声,竟不用查看往年的簿子,想了想,答道:“袁淮仅一子,昔日已被戮,朝中并无子弟。”
“可还有什么恩师亲族?”他又问。
李胜儿答:“袁淮乃康成皇后之父、卞温的门生。”
郭显便了然。
随着他的好三哥郭禧禅让,外戚卞氏一族如今说话更没什么分量,早已夹起尾巴战战兢兢做人。
他执着奏疏,皱眉想不通彻,“仇家俱灭,他为何却要辞官?”
这一问,李胜儿便不答了。他晓得何时该张口,何时该闭嘴,这会只垂首退在一边,任天子喃喃自语,但也未错过那一瞥间,瞧见的奏疏款名。
那上头字迹板正清瘦,奏的是辞官归乡事,题的是中书舍人吴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