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343)
她转身而去,再未回头。
十日后,粮草辎重先行,人马齐备,鬼面人奉命西御匈奴。那一场战事不知何时了结,因此他们当中,也就彼此皆不清楚,这即是最后一回说话,也是所见最后一面。
余生,他与她再不相见。
君臣纲纪,偏有人不吃这一套。
大理寺卿单铮连上数道奏疏,请去戍边御敌,俱被新帝驳下,不许。敌情已至,烽火狼烟起,单铮竟卸官衣,重着戎甲,自作主张联络旧部,将四万人带去了西关。
四万人马,尽是当初宁德军所部,虽已入禁军,却仍奉单铮为主,待将军一号令,齐声炸出连营。
天未平明,大小旧部兵将奉单将军令而出。一个时辰后,遥坐金殿的天子郭显得知了消息,气得面色铁青。
正值升朝,文武官员这一日惶惶,俱议论此事。元羲道:“虽私自领兵是大逆,但军心正是壮时,又为着御敌保家之故,不可强召而归,否则军中定然积怨。”
“仅此一着,便等同谋篡,那单铮居心叵测!”有异议道。
又有人出言:“四万人马,又无粮草,能走多远?难不成他仍要做那打家劫舍的生意?”
群臣哗然,争论无休无止,有的道追回严办,有的恳请宽宥。郭显但觉心寒,对单铮更增添了恼怒,道:“朕并不以出身薄他,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下乱子,教朕如何宽宥!”
当初他才登基,正要论功封赏,诏令还未赐下,单铮却先只身劈入了刘升营中,激刘升立下生死状比试,末了一杆长枪将人搠穿,钉死在了三丈的校场上,染血的煞神一般,将来宣召封赏的中官吓得好悬没摔下马,这俱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所见。当时郭显费了好大心思,以旧怨了结的名头,揭过了此事;后为着他耿直清正,令他做了大理寺的主官,他果然再秉公不过,但凡上核的刑事,皆依法办了,谁的情面也不讲,又因此得罪了好一批勋贵旧戚。
事到如今,郭显扪心自问,对他的心思,连自己有时也猜不透。
——或更确切地说,不愿猜透。
他难以对自己直言,从入洛京那一刻起,单铮便从助力成为了某种威胁。郭显想,比起欣赏,他更多地该忌惮。
难道他不知大理寺卿是个什么样的位置?难道他不清楚单铮嫉恶如仇的为人?难道他从未预料过他与贵戚之间将有仇隙?难道他不知今日此言,公诸于臣子,将使他们明了自己的心意?
果然,他说了此话,那些求情宽赦的声音便小了。朝堂之上又喧嚣起来,大声争议的是怎样定单铮不遵王命的大罪。
郭显只是漠然听凭事态发展,任不满的骚乱滋生。
然而,其间忽有人奏言,郎朗之声打断了发酵的指责,“单铮虽自专,却实一片公心。且国有外侮,执刀刃当向外,岂可先剖腹内丹心!”
那人身着绯红袍、腰佩银鱼袋,面容清瘦,行止有节,是一向亲近帝王左右的中书舍人,如今领知制诰衔的吴览。
相较于宁德军中那一班武夫或屡试不第的秀才,吴览是个标标准准的官身。他已做过二十载乡县的官,懂得体察民情,也懂得怎样与同僚答对,在归于旧日所熟稔的官场中,他本该尤其如鱼得水。
可连月来,吴览却反常地消沉了下去,旁人有何策议,他只是唯唯附议而已。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到了如今,一众言辞愈发激烈的斥责单铮谋篡的声音中,他却独独为他说起话来。
郭显眯起眼,话中有了些寒意,“卿所言,单卿盗兵出营,朕不仅不当罚,还应当嘉奖?”
“奖惩与否,何不搁置再议?”吴览执笏奏对,并不惊慌,眼中有郭显看不懂的死寂与执拗,“如今当务之急是御外侮,不如便教他领兵去,若果能克敌,便将功补过;倘或败了阵,再并罚不迟。”
元羲也出班来奏,“这数万人马,是军是匪,只在陛下一念之间。陛下若能容,追拨辎重粮草,他们便是为国尽忠的好儿郎;若不容,但得二三日所携粮草尽了,沿途劫掠,便又成一支叛匪,到时再想收伏,却是万难。”
郭显岂能不知,心意与理智两难之间,忽有奏事官趋步入殿,报外有校尉杨兴,捧天子御剑,求谒天子。
“宣。”郭显道。
杨兴便双手捧定一柄乌黑镶银的长剑入内,柄端嵌玉,玉色温润鲜明,方拙古朴。剑在鞘中,众人不见其锋芒。这一位随着单铮征战南北的亲信心腹,如今的六品的振威校尉,全然仍是从前出鞘的刀一般锋锐,直面向着天子,毫无一点惧色。
“臣为此剑而来。”杨兴凛然道,“单将军去时,将剑予我,要我归于官家,并教我问一声:官家可还记得当日之誓?”
郭显冷冷盯着他,仿佛在瞧一个真正的叛臣贼子。
杨兴不懂官腔,不懂礼节,连怎样谒见天子也不懂,唯有一副忠心。
——对单铮的忠心。
他见郭显不言,便扬起头颅,眼中迸出熊熊的烈火,与那时的单铮如出一辙。
“平荡胡虏、保疆安民。”他一字一句,“官家还曾道,若有朝一日违誓安溺,可执此剑,杀之。”
群臣
皆震骇。
“殿前仪节,岂容你如此胡言!”有人喝道。
郭显缓缓呼出一口气,扬起手,止住了即将前来捉拿下殿的侍卫,也止住了众人责难的沸釜之声。
“这是朕的誓言。”他道,“天家有信,朕不违誓。你去,告诉单铮,教他奉朕命西关御敌,粮草辎重,随后便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