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342)
“将军坐拥千万家资,求我办事,却连桌酒食也吝赐。”她如此说,却并不真的在意,将食盒漆木的盖儿揭开,“我有酒无菜,你有财无心,凑合着吧。”
鬼面人面无表情——
准确的说,没人能瞧见他鬼面下的表情。
但她便静静立在这一堆金光耀眼的宝瓶宝器之中,是唯一温柔的素色。仿佛刹那之间,从她身上褪去了少时至今的遭遇,她又成了那个比日光还耀眼的李定娘。
他的心因此狠狠地扯动了一下,极为怪异。
满库他所拥有的金银珠宝中,唯一不属于他的珍宝在其间晃了一圈,四面看看,末了捡了张玉枕坐下,并很好心地将一双鸳鸯玉枕的另一只搁在身旁,拂去尘土,拍了拍,“坐。”
他在某只奁里,翻出了一匣地契——足顶得上那老秃驴所给的两倍——递了过去,默不作声在她身旁坐下。
李定娘一手接过,跟着还来一只银盏,醇酒四溢流香,混在这散满浮尘的库房中。
他在面具下饮酒,她则叼着空盏,埋头数匣里的地契田契,从头至尾数了一遍,才从满眼的缎庄银铺茶酒坊中抬起头来,惊叹道:“原来做将军这样有钱!”
“你想要什么,拿去便是。”他攥着那空盏,舌根都发紧,话仍是漠然。
李定娘摆了摆手,浮尘受她扰动,在她脸庞周遭飞舞。
二人便在这金山银山之中,坐在一双鸳鸯枕上,也无侑酒的菜,就这么空空地对饮,如同熟稔多年、唯剩了亲情的夫妻。
李定娘喝着喝着,忽想起旧事,便道:“从前咱们也进过一间库房,你可还记得?”
实则他从头至尾也不曾承认过什么,可她只是笃定,并且默认他也承认了。鬼面人便不愿费口舌再纠正,任她去了。
不过他当真记得,并且记得她从不曾记得的事。
“那一日你不知怎么,弄到了姨母家库房的钥匙,诓我说那库里有珍奇的至宝,将我哄进去,你却在外锁了门。”到如今她想起来仍有些咬牙切齿,皱着一双柳叶的黛眉,微颦时也自有一番风致,“你支走圆儿,与姨母说我归了家。我爹只道我在姨母处,因此无人来寻,生生将我锁了整夜。”
那时的应栖当真讨人嫌,李定娘恨不得拿锥子戳他两个洞。
鬼面人没有前尘,他不再是那样人憎狗嫌的模样,只是如木雕泥塑,同时想起那段她不曾知道的事。
那一夜过了,他溜进库里,蒙蒙的日光洒下来,淡淡匀在她红粉的脸上。她似乎哭肿了眼,有些可怜,窝在几匹缎子里睡了。各样艳丽的锦绣萦缠在她身畔,当中的那一个人,竟比画中的织女更秀丽。
似乎也正是那日,那一时辰,那样一个刹那,十多岁的应栖突然间便不再是孩童,生出乱缠的心思,蜕变成了一个少年人。
他呆呆瞧着她未醒的睡颜,百爪挠心,懵懂便一步步走去,跪在那堆锦缎里,伸出手,想要触碰。
后来,李定娘醒了,打了他一巴掌,又踹了他一脚,恨恨地飞奔了出去。
他曾多少回梦见当真触碰到了她,往后又亲吻了她,又有多少回便有了男欢女爱;只是白日里醒来,仍是与她像一对猫与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李定娘道:“每每想到你,我便觉着阿苽也能看得过眼了,好歹不那么惹人嫌。”
他们又饮了一杯。李定娘又问:“惜奴那边如何?”
他捡只言片语答了,干巴巴的。她听过点点头,“我早料得,她与那和尚能善始善终。”
鬼面人转过脸来,张牙舞爪的青铜恶鬼里,一双幽沉的眸子紧盯着她。
“是你关心则乱。你难道不曾见,她每向宗契时,眼儿都亮了?”李定娘与他分析,“凡事都得讲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元墨池虽也有心,却输在了天时。从前她年纪还小,能懂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
半晌,二人喝光了一壶酒,再没更多,李定娘便道:“听闻你要西征了,这一回也算是我为你践行的酒。往后不知咱们是否还能相见。但我总想,莫若不见,免得都不快活。”
浮尘散在日辉中,黄昏像极了清晨,他推开门,瞧见辉光中照映的她的颜面。
她不快活,他们相互会从任一一个眼神中,回忆起各自不堪的过往,因此不见方好。
李定娘酒后有些微醺,心情却正好,点齐了那些胡乱搁放的金银,估了个大致的数目;又与他商量准,将匣子里契书留一小半,其余换了作财物,也免得应怜人在代州,还得分心支应洛京里外的铺面。
鬼面人交了库房钥匙。她道:“过段时日,这一处都处置妥了,我便将这些作她的嫁妆,去一趟代州,顺便捎了萍儿去。”
说罢,她不再逗留,抬脚出门。
鬼面人忽开口,嗓音嘶哑含混,唤得她留步、回头,日光一如从前,照映在她白玉般的颊面上。
“那时,”他到底承认,且此时也不知是狼狈是不甘,或是仅剩的一点执念,将话问出口,“你为何不愿嫁我?”
李定娘幽静的目光住在他身上。有一瞬间,她仿佛掀了掀唇,想要张口,而最终却什么也不曾说出来。
从春园事发,他杀了那贼人;三个月后,她因孕小产,纸包不住火,闹得洛京里流言蜚语,名声尽毁。他想要娶她。
本以为不是什么难事,前一日在她家中,她分明点了头。转过几日,便听闻了姨父上疏辞官,她随父将去扬州。
李定娘说不出答案,转而挑了挑眉,没心肝地笑了,“幸好是不曾嫁,否则你获罪身死,我岂不跟着吃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