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346)
吴览心头又起了愧疚。
秾李为他布菜,又斟了酒对饮,酒入心肠,新添了辣意与涩意。吴览酒力尚可,今日却借故有些醉,红着脸,将平日里听了都嫌齿冷的话,委婉地道来:
“我已呈了辞官的奏疏,你晓得的。我祖籍在舒州,自数载为官,多年未归。前三年将辛娘与彩儿的坟茔迁了回乡,因身份上尴尬,竟也不曾去吊过。这是我不孝不亲的罪过。我打算辞官后,便回故里,残剩半生,也算是落叶归根。”
秾李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官人回了故地,想要做些什么呢?躬耕的话,未免辜负了您一身才学。”
“我已四十有三,筋骨日渐衰朽,哪还能躬耕劳作?”吴览想到今后情形,不免微微笑起来,驱散了些阴霾,“便支应个馆学,收几个村童弟子,将书念一念罢了。”
秾李一盏酒饮下,颧上红润润地起了鲜妍的光彩。吴览所见的女子中,青春妖娆的也强胜于她,却无一有她如此聪慧的风情。
“那,我呢?”她问,“官人将我安置在哪里?”
吴览目光无法与她相视。他做不到问心无愧,便愈发羞惭,但牙一咬,终将话说出口:“秾李,我归乡但只一人,你……自去吧,我将所余钱财尽数予你。”
秾李静而柔和地瞧着他,并无他预想中的惊愕或伤怀,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已想到有这一日。”她缓缓道。
吴览无言,眼瞧她独自饮了二三杯,面色愈红,眼眸里也有了雾一般的湿润。
半晌,秾李道:“官人,你可曾想过,你因辜负了单将军而心中懊悔,不愿再做郭氏的官;可若你一走,他在朝堂岂不更势单力孤?”
吴览摇头,面现颓丧,“我救不了他,何不早去。”
如同折柳拦不住单铮,吴览同样也救不了单铮。自古成王败寇,以单铮英杰,有项羽之勇,又
有刘邦之雄,输便输在他竟同时有着兼爱天下的仁义。
他做不了枭雄,草菅人命而逐天下;也不能自污自弃,使人主卧榻安心。从他向郭显称臣的那一刻起,他便没有了后路。
秾李与吴览一样,洞彻这一点。平心而论,对于单铮,她并无特殊的崇敬。她只想拉折柳一把。
“官人所求,与我不同。无论是我强留您在京,还是随您回乡,咱们都会彼此不睦,不如便各自离分。”她道,“您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当初若不是您,我与姐姐几无立锥之地。人各有志,您守亲眷的坟茔,我归在姐姐身旁,与她同进退,也是一种圆满。”
吴览皱眉,“单将军此次盗兵出征,已是大忌。折柳娘子下场未必中意,你又何必……”
秾李微抬手,以一个柔和的目光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们二人仿佛交谈的不是各自的命途,而是家常的琐事一般。吴览却只觉平静之中自有一股骇人的潜流。他心底逐渐不安起来。
“官人想必觉着我傻。我想与官人讲讲我幼时的事,您便不难懂我了。”
逐渐灯昏夜深,一壶酒罄尽,不知不觉烛火也变得悠长,摇晃得壁上一双人影幢幢。吴览随着她的话,仿佛年岁倒转,回到了她娓娓道来的那些岁月。
【幼年的记忆十分模糊,从前的事她一应不记,只依稀从某一日起,忽而明亮起来。
她坐在道旁,因着饿与冷,茫然只晓得哭。白日里行人忙忙碌碌,无人肯顾她一眼,偶有善心的,扔过去一角干饼,她便接过来吃了。
夜里是最难熬的,风呼呼地刮进她衣襟,刀子似的;不知哪一条深黑的巷里,又总有凶恶的狗追逐来,冲着她狂吠。
狗咬她,她跑便跑开了。她最怕的,还是人。人竟不如兽,她跑也跑不开。直到一日,她误打误撞,到了一处高大朱翠的门楣前。四面的屋舍,没有修得这样花花绿绿的,彩楼下挂着栀子灯,瓠瓜似的可爱。一入了夜,神仙似的娘子便点亮了烛盏,那栀子灯亮起来,驱散了浓而可怕的黑暗。
又有多少衣饰华丽的郎君官人们进进出出,几乎踏破了此间的门槛。欢声笑语,直闹到三更后,才渐渐冷落。她安心睡在光亮里,不过一个时辰,天亮后,自有人将些残羹冷炙一股脑倾出,她便捡了,竟也能吃野兔獐子鼋鱼之类的美味。
那门楣的匾上三字,很久之后,她方认得,写作“青玉阁”。
过了些日,后门里丢出来个磕了沿的破瓷碗,并一双竹木的筷子,她不知它们因有什么毛病才被弃了,只觉那碗上花朵好看,筷子也崭新,便收作己用。
那一日黄昏,出来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娘子,便是一向拨灯点烛的那个,挑着一双柳叶似的弯弯的眉,两只眼儿又大又亮,穿得一尘不染,连鞋底子都是干干净净的。她忙躲到一边,却见那娘子一手窝着汤婆,一手舀着个瓢,瓢里咕嘟嘟杂着米面肉菜混合的香气。
那娘子唤猫儿狗儿似的,不大耐烦地将她唤来,“怎么还讹上我家了,真是……碗!”
她愣了半晌,忙将碗捧过去。娘子的瓢一扣,咕嘟嘟热气的羹菜便落进碗里,香味直冲她天灵盖。
那是一顿再美味不过的佳肴。
自那之后,她的日子过得奇妙起来。
那位娘子时常与瓢同来。她来时有热腾腾的粥或饭菜;她不来时,里头隔三差五总抛出些怪模怪样的东西,好比絮了绵的窄褥子、长短不一的木板条、涂了桐油的纸伞,竟还有几双厚底的布鞋。她将一应琐碎都捡拾起来,在那一间后门的拐角,悄悄为自己搭了间小屋。虽比人家狗笼也不如,到底算是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