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347)
就这么拉拉杂杂,在那娘子的院墙外住了下来,一住便是半年。
天光渐暖,日子好过了许多。她手上的冻疮结了疤,又褪了疤;身穿的是那屋里扔出来的衣裳,很合身,想来是里头那几位稍长的小娘子们穿不下的衣裙。屋里时常传出些丝竹之声,很是动听,她听得也很是快活。
直到一日,那娘子午时打着哈欠出来,没带着瓢,手里却抓着把瓜子,门口绣墩上一坐,眯着眼冲盹儿,嘴皮子却利索得很,一会儿,磕了一大把,末了瞧瞧“狗笼”里的她,唇角一挑,招招手,“来。”
她羞赧地挨过去,娘子捏着鼻子,给了她剩下的瓜子。
瓜子浸了糖,沁甜鲜美。那娘子瞧她又惊奇又喜欢的模样,开口问:“小乞儿,你有名姓没有?”
那是此生,折柳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她噙着瓜子不敢咽,小声地吞吞吐吐回答“有,叫李家丫头。”
对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李家丫头?什么破名儿!”
她忽觉着很羞惭,低了脑袋不说话。
娘子又问:“你家哪儿的?家大人怎么就扔了你在外头?”
她茫然摇头,并不懂这话。娘子再问:“你娘呢?”
“我娘睡了,被他们拉走了。”她老老实实回答。
娘子便不笑了,拿奇怪的眼神扫量她,半晌叹了一声,不再与她搭话,晒了会日头,便进去了。
她只以为是自己的话惹了娘子生气,胆战心惊的,好容易挨到傍晚,得了对方的晚食,憋红了脸,蚊子哼似的,“神仙娘娘,你莫气。”
娘子没说什么,又回了。半晌却旋身出来,抬高了下巴,有些傲慢的神气,“我叫折柳,甭瞎喊!”
自此,她便在心里暗暗将这位娘子从“神仙娘娘”换作了“折柳娘子”。
那时她不过五六岁,尚不懂什么是营生,只觉折柳娘子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并心生了艳羡。她也歆羡那几个里头的小娘子,她们有吃有穿,识得字、学得琴。她们唤折柳“娘”。
做她家的女孩儿,想必是很好的事。只是她自有娘亲,不是折柳的孩儿。
成日成月,又过夏入了秋。
一日,折柳板着脸,给了她饭食,却开口:“李家丫头,你走吧。”
她慌了,捧着瓷碗,“走、走去哪里?”
“做女使、做养娘。我给你洗刷净了,再舍你套衣裳,往后别来了。”她语气硬梆梆的,有些恼怒,“我这处不养正经的女娘,你又不是我买来的,没得丢人现眼。过来!”
她直觉折柳是要将她“洗刷净”,再而要赶走,眼中射出了惶惑的恐惧,头一回不似只狗儿,教她一招便去,反退了一步,抿着嘴跑了。
后头传来折柳气冲冲的咒骂声。
……
翌日,秋光晴明。过了日午,她怏怏地回了,缩在折柳笑话过的“狗笼”里,只因无处可去,肚子又饿。
一个女孩儿出门来,瞧着要掀她撑伞的“屋顶”,手才伸,教她吓了一跳,冲里叫道:“娘,她还在呢!”
折柳抱怨着出了来,将眼眯着,透过晌午的日光瞧她,“又回来作甚?当真赶不走了……”
她目光凝住了,将女孩儿赶回屋,又将她死拖活拽从逼仄的阴影里掐了出来,寒着脸上下一打量。她在这目光下似无所遁形,提了提昨夜里失掉腰绳的裤子,从她手下挣出来。
折柳什么话也没问,却指着门里边,“进去。”
她给她洗了个大澡,从头至脚,换了四大桶水,将大小虱子乱窜的蓬发剪得干干净净,指甲缝里也不许留一点泥。虽动作粗鲁,却奇异地很轻柔,落在她身上,一毫儿不似昨夜里的人,教她难受。
折柳洗到她一年来长了些肉的大腿,咬着牙骂了一声,“下贱的穷鬼!”
她一缩,折柳将她提溜回来,“不是骂你!”
折腾了一通,她万不敢信,今日竟交了天大的好运,整整齐齐地立在这一片方砖铺的院落里,穿了再洁净不过的衣裙鞋袜,虽光着的脑袋有些冷飕飕的。她捂着头,龇牙笑了起来。
折柳却很糟心,“你是什么都不晓得啊……”
她围着她,转了一圈,啧了几声。院儿里几个小娘子都围来瞧看,嘲笑她的秃脑袋。她们各个都俊俏可爱,玉娃娃似的。
“她真丑!”那个叫白露的女孩儿道。
“长开了不比你差。”折柳不耐地挥挥手,又将人通通赶进内院,“练琴去练琴去!”
折柳将她带进了一间尽是陈设的屋子,那些瓶、鼎、架、案瞧得她眼花缭乱。她被折柳按在一张椅上,那椅过分得宽大。
“你晓得我这处是做什么的?”折柳问。
她不安地坐在椅子里,摇摇头。
折柳嗤笑,“就是做你昨夜那种事的。”
她惊恐起来。折柳赶在她跳起来之前,又道:“好不到哪儿去,但总要好些——他们给钱,也能等得你大些。”
她战战兢兢问:“多、多大?”
折柳道:“十四……十五吧,我说了算。”
她一下又放了心,乖顺地缩在椅子里。折柳有一时面色很复杂,蹙起了弯弯的眉头,却更有一种令人自惭形秽的美丽。
“你无处可去,呆呆蠢蠢的,做人家养娘恐也难得。我在此间名声不好,也难将你付个正经人家。”她盘算着与她说话,仿佛对面是个与自己一般大小、而不是几岁大的娃娃,“我自可以收留你,只是也不养闲人。你入了我的门,便要随我操这一行营生。不光彩,也没名节,但总有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