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356)
好歹拖得将近过了半个时辰,郭禧深陷的眸子里,光彩愈来愈急切,急切到了焦躁癫狂的地步,而后那急切化作了迷惑,又成了惊惶。随着子夜一点点将尽,烛焰腾高了一寸,料想中的卞氏族人,一个也还不曾出现。
外头世界死去了一般。
郭禧口干舌燥,再也说不下去,眼见着一刻比一刻颓唐,愈频繁地瞥着手心里玉瓶,眼眶几乎瞪出血丝来。
元羲不再与他接话,只是道:“太上皇在等什么?子时早过,再要迟滞,外头禁卫可等不及了。”
郭禧默然无语,半晌,绝望的目光盯在了他脸上,望见那深井无波的神色,忽如梦初醒,如被照门脸狠狠揍了一拳,头晕目眩,骇然道:“你、你……你晓得!你从一开始就晓得,是不是!”
“晓得什么?救兵?”元羲唇边绽出笑意。
“元贼!”郭禧无望化作了深彻的狂怒,猛地跳起来,扑在铁栏间,伸出手便要抓他的头脸,却堪堪只到元羲面门前,再近一寸便能碰着,再近一寸却也不可得。
困兽笼中,也不比此时的郭禧更愤怒。他狂吼:“朕是你的旧主!你尽可杀戮,怎能如此折辱!”
元羲淡然无比,好整以暇地问:“候救兵久而不至,方知一场泡影。得而复失的感觉如何?”
郭禧目眦欲裂,双手颤抖起来;紧接着,整个人如风中秋夜,浑身也开始颤抖。
“这也是,你的报复……?”他喉中咕噜噜不清,一瞬由怒转衰,连话也失了气力。
元羲望着他,冷漠催促,“黎明将至,太上皇,请早上路,这是您最后的体面。”
若待禁卫入内,强押着灌入牵机;或一条白绫,按着头勒上,没得丢了他帝王的颜面。郭禧最终认清了现实。
他无言,拾起滚落在地的玉瓶,冷冷笑了一声,再不望一眼元羲,拔开瓶塞,仰头将整瓶毒药吞下,半丝犹豫也无。
倒有了几分旧日帝王的果决。元羲冷淡地想。
他眼望着这位篡逆的帝王、如今的太上皇回躺入床,平心静气;一刻毒发,牵动浑身筋脉血肉,肌理怪异扭曲,伴随着嗬嗬连声痛苦的咝响,又从床榻滚落在地,抽搐半晌,最终仍以一个极不体面的姿势,俯面倒在了血与秽物之中。
烛焰极细极长,像被掐住了脖颈,也命悬一线。元羲将烛火吹熄,立起身,拍了拍衣袍的尘土。
内室的门无声洞开,禁卫闪在两旁。正殿的门也依次打开了,豁然射进灰白黯淡的光来。
元羲走出内室,跨出正殿门槛。里头昏黑,尚未发觉,此时已上接天光,屋宇殿堂重重檐角仍深黑高耸,夜幕残存,天边却已有了灰蒙蒙的鱼肚白。
黎明已至,将失败与过去永久地留在了前夜中。
他叫来禁卫的头领,清明淡漠,“去,向天子传丧报——太上皇,殡天。”
太上皇殡天。
范碧云手心一个哆嗦,险些摔了笼在袖里的那块白玉。
她干立在这一间玉器铺子里,耳听着一旁店掌柜与人闲谈,正说到昨日才有的新事。为着太上皇殡天,要行国丧,停市斋醮三日,百姓人家一月禁宴乐嫁娶,又得家家户户挑了麻布丧幔于门首,以示哭悼。
那店掌柜又嘱咐伙计,“咱们家又不比别的 ,更是要仔细真着,这时节多有贼徒趁宫城里忙乱,偷了贵人的物件来质,更莫提那随葬的珍宝!倘或咱们瞎了眼收上一件,事若发了,你阖门老小都要吃罪!”
说着,才上下一打量门槛里边的范碧云,摆上个和气的笑脸,并不见怎么殷勤,“娘子来瞧我这店里玉件?”
范碧云勉强点点头,再不敢将那玉摆出来人瞧,胡乱指了个镯子,“这个几贯钱?”
……
如论如何,自然是买不起。
她一身再素不过的衣裙褙子,细麻的料,顶着店伙计凉薄的目光出了铺子,在晃眼的日光下,一时失了主意,不知何去何从。
所幸剩有掌事娘子赠的那一支赤金簪子。范碧云得换了二十一贯钱,思来想去,实在无处投奔,终想起了自己的娘家。
那屋舍在京城外二十里处。自范碧云被卖与牙行,无论流落江南,或重回洛京,再不曾会过家里人。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只当他们死了,自己是好是歹,她独个一人撑着。
她更不敢去寻元羲,如今走投无路,勉勉强强地,打算回那低矮的茅屋里瞧上一眼,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念想。
熟门熟路地踅摸到老屋,那里三两处人家,是个零散的村落,有几户家墙篱笆已败坏了,里头透着冷落的气息,一些个旧邻乡亲也不知是远走或死散了。
她远远地瞧见一户屋舍,茅草的顶,围着一圈泥垣篱落。午日的晴光宣泄,将些粗陋与猥鄙尽数遮掩,一派生机盎然的景况。
范碧云闭着眼也能想见那处的路。入院门,左手横木一尺二寸,有道斧劈的痕;向内十二步,便是正屋;屋前堆着草垛,草秸支棱向外,时常勾住她衣衫。她甚至能想象,靠窗的桌椅边,坐着个作绣活的妇人,门前有个扎着总角、流着鼻涕的小子,正团着脏兮兮的手,搓那泥丸子耍乐。
那是她娘与兄弟。为了养活兄弟,她娘将她卖了。
范碧云不想家去,却一步一步,一双脚不听使唤,忙忙地向前走。在墙垣外,果真见里头有个小子,一般的年幼、一般的肮脏,口中嘀嘀咕咕念着什么。她墙外仔细听来,听出那娃娃含糊不清地唱的是:
“啾啾鸣不休,东西南北头。黄莺黄莺去复来,来到小郎屋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