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367)
郭显儿时,便文武样样功课努力上进,在众位皇子中脱颖而出,只是后来渐渐不学上进,失了理宗皇帝的喜爱。
秾李猜想,那是因他懂得了木秀于林之故。故而他对于厚儿的好学,予以了十分的嘉奖与鼓励,甚至每日拨出时辰,亲自指点。相较于帝王,在厚儿的心中,他更像个不错的父亲。
厚儿当然是个好孩子。
只是她不一定是个好母亲。
她坐得久了,厚儿入睡醒来,有所察觉,懵懵懂懂叫了一声,“小娘娘?”
后宫无论嫔妃所出,皆唤皇后为“大娘娘”,生母为“小娘娘”,以示尊卑。
秾李伸开手,抚了抚他细软的额发,“嗯,我在。”
厚儿欢喜地笑起来,醒了,便要起身。秾李不用宫人,亲自为他穿衣。厚儿十分聪慧,见她似有心事,便问:“小娘娘要与孩儿说话吗?”
“要的。”她道,“待会儿有个人来,厚儿得唤他翁翁。”
厚儿很好奇,“是谁?”
“是你爹爹身边的李胜儿。”她道。
厚儿好奇的神色转为了纳闷,“那不是李都都知么?为何要唤翁翁?”
秾李拍拍他的脑袋,“你记着就行。小娘娘还有话与你说,来。”
偌大的寝殿,宫人们俱守候在外。秾李使人又退到了院中,留与十几步,候着他们母子说话。
她替厚儿将小小的袍服角带系严整,在他隐约不安的神色下,牵着来到桌边,坐下后,温柔地与他说话:
“你是我的孩子,更是爹爹的长子。你的身份尊贵,不源自于我,而是源自于你的爹爹。只要你好学上进,不为外物所动,心性秉坚,爹爹就永远不会冷落你。哪怕小娘娘有朝一日不在你身边,你也不会因此而遭贬黜,可明白?”
“小娘娘要到哪里去么?”厚儿扁起了嘴。
秾李只是笑了笑,“小娘娘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宫中。”
只是宫苑深深,宫墙三千,足够将两个人永隔天地。
但毕竟只有五岁的孩儿,不懂得权力对于人心的禁锢。厚儿放下了心来,记住了小娘娘今日的话。
话说起来,李淑妃与李胜儿,同出一姓,还算是本家。李淑妃性贤淑、知进退,明里暗里曾帮过李胜儿些私事,故李胜儿也给足了李淑妃的面子。他领了天子的差事,中途教李淑妃的人截过去,微微一犹豫,便转了个道儿,去了蕙兰台。
他是入内内侍省的都都知,这几年亲随天子左右,位至极品,出入皆有小黄门随侍,今日却独自一人,更亲手提着一只食盒。蕙兰台的宫人殷勤要替他提拿,却被李胜儿婉拒,“你在前带路就是。”
至蕙兰台,李淑妃已端坐在堂,等候着他,见人来了,唤坐于对面,先寒暄了几句,而后问:“都都知手提食盒,是要去哪儿?难道得了什么山珍,要躲在旁独自受用?”
李胜儿道:“淑妃娘娘这般损我,可羞煞人!我正要出宫,奉命去一趟单将军宅,若是娘娘无事,我还得速速办完差,回覆上命呢!”
“不忙。”李淑妃瞧瞧天色,笑道,“午膳未开,单将军住在城西,往返又得一个时辰,误了饭时。我正要用膳,都都知留待一刻,与我一同用些,再走不迟。”
李胜儿面极为难,不说是,也不说否,只定定垂头不语,内心似在挣扎,半晌抬头来道:“圣命不可误。若有所差池,官家唯我是问,那可怎样好?”
李淑妃不管。她竟起身,亲自去接他手里食盒。这大大失了宫中的规矩,李胜儿咬着牙,手紧攥着不松。李淑妃并不蛮抢,只道:“我知这是官家与你的差事,也知办不好这差,官家定要怪罪。只是都都知是被我叫来用顿便饭的,这么一
会子时候,不耽误什么。若官家真要怪罪,都都知尽将我招出来便是。”
李胜儿为人,处事圆滑,城府也深,却并不奸诈。他曾是先帝提拔起来的小黄门,少年时的一腔忠心早已尽付了先帝,因此才在太上皇郭禧夺位后,甘冒剐罪,在他眼皮子底下,与如今天子郭显勾打连环。既报了仇,他便为郭显做事,但那十二分的忠心早已随先帝而去,如今人到中年,愈发地内敛谨慎。
只是,有些禀性,早已融入风骨里,那是什么样的深渊与冰霜都不能掩去的。
他与世人一般,皆崇敬英雄,怜惜义气。
他食盒里那一壶酒,要断送英雄;他人之所以在此,是为了成全义气。
一杆称的两端,那头是仁、是义,是天下间至高至伟的、再光明不过的东西;这一端只有一样——他自己。
他不动声色,不发一言,垂头不语。
他在衡量将他自己卷入博弈的棋局里,是否值得。
李淑妃不催促他,只与宫人耳语几句。不一会,宫人们侍奉着小皇子来到正堂。
小皇子已秉持君子的风度,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虽只顶了孩童的两只总角,眼眸中却无幼儿的懵懂。他端端正正来到李淑妃跟前,先一礼下拜,“小娘娘安。”
李淑妃将他牵来,目望李胜儿,指与厚儿道:“这是宫城里最有节有守的人。你爹爹有他,是人君的福泽。去,唤翁翁。”
李胜儿惊震惶恐,骤然抬头,身仍板正,却在小皇子下拜时,不自主低了半截腰。
“李翁翁。”厚儿清稚的声音唤。
“奴婢何德何能!”李胜儿腰躬得更厉害,脊背有些发颤,慌不迭将小皇子持臂扶起,“担不得、担不得……唉!”
他又转向李淑妃,“淑妃娘娘,您又何必……您已贵为四妃之首,荣宠已极,何必为不相干的事枉自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