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371)
无论合不合规制、有多可疑,总之人已故去,绝难转圜。妻儿并无怨怼,离京回乡;单铮的死成了一个隐晦的、禁忌的事实。
郭显说不出这结局于他,是好是坏;甚至于自己,他也一时难以判断。
他将李胜儿贬出了宫闱,怀揣着盛怒,面上却不显,寻了个错处,将李淑妃重贬回御侍,发在从前康成太后卞氏所居的西宫。
宫中人噤声不言,谁也不知李御侍究竟如何触怒了帝王。但章氏太后、皇后及嫔妃们皆来求情,又带来了厚儿,言道不看夫妻情面,也顾及父子情分,莫要将事做得太绝。
但归根究底,为李御侍保下一命的,不是皇后皇太后,也不是厚儿,是她自己。
“我若身死,那玉笛的真相便再守不住。以单铮与他视若手足的兄弟赵芳庭的情谊,您以为,他还会善罢甘休?”五年的时光,足够秾李看清一个人。她晓得郭显的命脉所在,晓得他哽喉的那根刺是什么,“又或,您兴许想瞧一瞧,时隔五年,他是否还有一呼百应的能耐?您要以您江山的稳固,来撄他锋芒么?”
郭显被刺中心事,恼怒之中生了狠戾,恨不得便就亲手杀了眼前此女。他掐着她柔软的脖颈,只需稍稍一用力,便能将她生气断绝。
偌大冷落的西宫,寥寥几个宫人,早已脸无人色,吓得躲避在了外。而已任他摆布的秾李,纵使咽喉被扼而说不出话,连脸也涨得通红,眸子里却仍有一种不可动摇的东西。
讥诮、平静。
郭显扔开了她。
秾李伏在他脚下,咳嗽不止,连泪都咳了出来,嘴角却扬起了一个几不可察的笑。
她赌赢了。多年来筹划,在这一刻,终得到了圆满。
岁月淡得如水,平静得也如水流。
她在西宫独守了七年。
宁德的年号,自单铮去后一年,便改换了,如今是天授六年。
前尘的人与事仿若一梦。她在梦中曾如胡姬旋裙翻飞,血色酒污,轻浮欢笑年复年。而后飘飘摇摇的风,便吹着她似杨花,落入这片幽深宫墙。她再未听到折柳或旁人只言片语的消息,也再未见过天颜。
她再未与她的厚儿相见。
但宫人们琐碎的言语,仍旧零零星星传到她耳中,一路谲诡地偏差到了某个方向。
天授二年,秦德妃所诞皇儿二岁夭亡。
天授三年,皇后诞下了嫡子,普天同庆。
天授四年,厚儿有了正名,乃天子所拟,为“煌”。
天授五年,中宫嫡子夭亡。
天授六年元春,皇后因丧子哀恸,又久病难愈,薨于仁明殿,举国哀。
西宫里,逐渐有了些人气。
说“人气”,并非大张旗鼓地来拜她这位受冷落的御侍,一切犹如春风化雨,一点一点渗入寂寥已久的冷宫。
起先是用度。早春的炭火燃得更旺;炉香里重又有了龙脑、沉香的味性不再浓烈;有损痕的绣墩被不着痕迹地换了新……
而后是侍奉的宫人,早晚更殷勤了些,欢笑也多了些。又有一日,秾李瞧见她们褪下了冬衣,隐约露出腕上金镶玉的新钏镯。
再又有耳目灵通的消息。宫人们为哄她欢心,会主动凑上前,在她耳边轻声说几句皇长子郭煌的近况。他聪慧秉钧啦、六艺精熟啦、仁贤果决啦……
她自然也晓得了朝堂上,自这一年始,便拉扯开的立储争议。争议的核心并不在于立哪位皇子为储君,而是要不要立郭煌为储。
——虽说天子春秋鼎盛,久不立储却总使人心不安。后宫子嗣零落,虽新近入宫的几位妃嫔中,已有人有孕,可既未知男女,又非嫡出,为何臣子们要弃年已十二、聪慧仁善的大皇子不顾,而去等候一个不知是否又会早夭的皇儿?
秾李将这一切都瞧在眼里。她缄口不言,却也在等待。
终于一日,等来了他。
郭显于深秋的一个午日,踏足了西宫。此时黄叶新落,他脚步踏于落叶枯枝之上的声音,像极了命运的转机造访秾李时,发出的细微、颤动而又令人心悸的轻响。
秾李得了信,早早已迎候在廊庑,远远在淡金的日光下望见他,微微有些讶异。
宫人们跪了一地,她却盯着他,将心中的话道出来:“您鬓边生华发了。”
诚然,郭显如今未满四十,可鬓边已有了霜白,久于帝位之上,渐渐地已不见了从前那一份舒适的从容。他变得更内敛、更有城府,也更冷漠。
郭显并未在意她的冒犯,只是瞧了她一眼,“你却未变分毫。”
秾李笑了笑,仍是青春正好,七年来西宫寂静的生活将她愈发打磨得如一颗内蕴温润的珍珠,淡然丰美。
仇怨似烈火,当初烧灼得他焦躁愤怒,恨不得打碎眼前一切;如今烈焰熄灭,连那点余温也逐渐冷却。他对着秾李,再难生从前的怨怒,反倒勾起了些陈年旧事的忆念。
二人也不再剑拔弩张,秾李亲斟了盏茶,递与他手边,“妾处无上等的茶汤,官家将就着用一些吧。”
郭显呷了一口。那茶微苦,回舌却甘香,不是最上乘,却也是今岁上的新茶。
他唇舌里回荡着茶香滋味,想寥寥问一句她近来如何,却不知从何而问。再一想来,实则他对她知之甚少,当初带她入宫,比起兴之所至,更像是一个意外。
他们之间有一时的沉默。
还是秾李先开口:“厚儿……可还好?”
这便才有话可聊。郭显道一切安稳,又依着她话头,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