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61)
杏娘好不容易捞起了米,按他娘吩咐,将昨儿个剩的黍子热得了,正要捧去,又被杨氏说粗笨,哪能如此招待贵客,万不得已又把正晾着的米入锅,折腾了好两回。
应怜与宗契二人被推坐堂上正位,杏娘家祖母反倒要去烧茶与他们吃,糊得应怜将她按坐下,自己捧了茶来,拿粗瓷碗给宗契倒了半碗,又小碗斟在自己这头。
野茶无味,得她斟来,宗契却觉颇有余香。
“你与他家大娘子讲了什么?”他忆起方才进进出出,杨氏瞧他时那股子敬畏,便道,“我怎么觉着,她瞧我不似瞧个活人?”
应怜抿嘴微笑,“无甚,不过说你已一千岁了。”
他刚喝得一口茶,冷不防差点又喷了出来。
村人信奉鬼神,却也忌讳鬼神。说来可笑,那崔府君庙,在府君显圣以前,一直是个破庙,冷落了不知多久。门窗残旧,蛛织网、蚁成行,老鼠啮柱日夜忙,不然府君金身那颗脑袋是怎么掉的,不过年深日久,慢慢支棱不起来罢了。
故应怜二人去时,见的那番齐整模样,只是村人近日修了而已。
应怜存了点心思,得空到得僻静处,本待要与宗契解释,而不过三言两语,宗契却先明了了她的意思。
“你是因着章娘子,想起了度尘。”他初因章杏娘深夜拜神,闹了出笑话,如今深知其谬,道,“你担心她是第二个度尘,遭了侮辱,又为家人不容,这才赖定不走?”
两人起先在后院说话,只是院墙低矮,总见外头窥视的人头一耸一耸;不得已又出了门,走在路上,后头又有人跟,见了宗契便来求福禄。宗契被磨得没了脾气,只得与她一径走,沿河进了一带林子,这才甩脱村人,说会私语。
应怜道:“不独如此。我听说章娘子不是头一个,前头还有几个。想来那是个贪花好色的恶人,若咱们就这么一走了之,章娘子之后,又有谁家女娘遭殃呢。”
“我原一直以为,女孩儿家都是文弱的,尤其你这样……”宗契佩服她,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词儿来说,半晌才又道,“……长在富贵乡里的,更不会为着一场八竿子打不着的风波,强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应怜定定瞧他,一时千头万绪,想说她已没了什么富贵乡,又想说她的确不是什么女中的将军,往常总被人笑话胆太细的,却话到嘴边又咽下,终道了一句:“不过是因着你在身边,给我底气,我才敢胡来。”
宗契听在耳里,格外舒泰,又不禁将这话翻来覆去在肚里咂摸了好几遍,却品越生出不一般的滋味,想来得她恭维赛过千万人,平白只因这么一句,心潮就乱涌起来。
一晌,两人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各自不说话,唯有踏雪深深浅浅,踩得枯枝咔嚓断裂的轻微声响。
一会儿,又听应怜问:“法师,你方才那道敕令,是怎么使的?”
宗契绷不住笑,“想看?”
站定了,便见她瞧来的眸子里晶亮似雪,十分好奇,点点头,又应声,十分乖巧。
“要钱的。”他道。
应怜纳罕,又不知想到哪一节,将信将疑,“……十两银一瞧?”
宗契将手伸来,掌心朝上,向她索要,“给你个折价,一文。”
应怜噗嗤嗤地笑,取来一文,放他手掌之中。
他收了钱,便将铜板指间捏了,随意指了棵树,道了句“看好了”,便手一扬。应怜也不曾看得什么,但听些微锐鸣,几近于无,转瞬即逝。
宗契便让她去看。
将信将疑地到得树下,应怜大惊,但见一枚铜钱,半身没入树干,浑似拿锤砸进去一般。她将手来拔,拔了半天也拔不出来。
末了还是宗契拔了钱,仍旧还在她手里。应怜惊叹莫名,围在他旁,从左绕到右,啧啧称奇,“法师果然好神通!”
宗契被她转得一颗心乍起又落,随口应承,“哪里哪里,不如娘子言出法随,平白长人九百七十七岁。”
应怜哈哈大笑。
晶莹雪色里,她笑得眼眸弯弯如月,宗契竟从未见过她如此开怀,一时心中欢喜,连说话也忘了,只瞧那眼儿里一片五月芳菲,说不尽的春暖绿波,愣神了半晌。
章家事不落定,二人心总落不到实处。应怜只让章杏娘好生歇着,再要有什么府君敕令,只教宗契去应付,捉来那装神弄鬼的府君一观。
杨氏却肚里敲鼓,前怕崔府君,后惮“千岁上座法师”,一整日都坐立不安。当夜一间屋把她家中几个都在一起安顿了,又腾出两间,一间给应怜,一间给宗契。
今夜不同以往,余人能安寝,宗契却不行,总要警醒一些,防着夜半有人来骚乱。
应怜那处歇得早,将晚点了会子油灯,却才点起不到一会子,复又歇了,也不知是困乏还是如何。
她只在隔壁,土泥糊的墙,半点不隔音,宗契却只听得些微窸窸窣窣的声儿,一晌油灯灭了,
才知她走动,又惊异于那厚底的鞋履走路,竟不发出一两声音。
土榻上铺着是草,盖的是絮了草的被,因草杆刚换了新的,尚还暖和。他并不睡下,只盘坐于榻,凝神静气,一晌歇到深夜,无事可做,映着外头雪色,听隔壁悄寂无声,忽又想起她曾把与的那张画儿来。
心绪盎然,便去从画匣子里,小心翼翼地将之取出,就近挂在榻边土墙上,盘坐静望。
宗契自认不是个风雅的人,却不知怎的,这上头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般般竟不似画在纸上,却是画在他心里。尤其是下山那两个小人,一晌刀刻似的凿在心底,教他便往那处去想:若那日他便不许她入寺,强也强带她走,是否便如画上所写,并肩也就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