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62)
不会。
她会心里一直耿耿,过不过这道坎儿,便似秋冬的田渠,慢慢地活水也就枯了。她想着死、想着了无生趣,以至日渐消沉,更不是他所盼望见到的。
故是道家说否极泰来、祸福相依。人行至末途,偶得天机一道,竟能逆风转向,再逢时运。
然转而又觉着,将人力尽归天数,是否又太依赖侥幸。她所遭的这条舛途,与他母亲所受何其相似,但二者又截然不同。
他母亲自尽;应怜却凭一点韧劲,终挺了过来。
因此,他至多不过那点天机;真正救她的,是她自己。
如此漫无边际,却越思越清明。他阖目盘坐,渐而有所悟,只觉一时身不在壶中,却缥缈至更广阔的寰宇,教人始信,天地浩阔,处处是造化悯人。
今夕何夕,不知多久。
忽有一声轻响,听得分明,不是应怜,却发自屋外。
宗契蓦地睁眼。
那声似虫鼠,环着屋墙而行,已是足意放轻,却仍有一二分入得他耳中。
宗契无声下榻,先抄了镔铁棍,疾不过一道劲风,抄出门外,一晌那鼠被惊动,竟机敏地窜开,混入夜色。
他先打声呼哨,不响,却是与应怜先前定好的口风,教人警醒了;铆定一处,缀了来客而去,只是夜色深沉,那人似有所防备,径往深山一带老林子里扎。
宗契追不到一二分,忽听后头哭喊之声,红光映起,猛一回头,这才醒转,竟是调虎离山。
章家屋舍已然起火,火势不盛,却教他心惊,不再追那饵,径往回来,一晌伙同来救火的村人在了一处。
才多少时间,那火再起也烧不坏一间屋。宗契却心惊,朝内叫:“应——”
刚一个字出口,生生停住,多少人望将来,他便改了口:“惜奴!惜奴——”
“我在这儿。”后头转出一个轻柔的声音。
应怜也没怎么着,只是匆匆披了衣,趿了鞋,这时还有些狼狈。宗契几步上前攥定她,心惊肉跳,将她左右一顿看遍了,这才松了口气,忽又见她散下的乌发里,燎焦了几点发梢。
“方才我已出来了,只是火起时,急着去取行囊,这才不慎被燎着一块头发。”她也懊恼着,捉了那缕长发与他看。
果然,她一手还提着自家的行囊。
一见此,宗契怔了一刹,忽顿足:“我的画!”
火已灭了大半,他闯进去时,尚有几处火点,正有人拿着家伙去扑。宗契大步挤过三三两两的人,待冲进自己那屋时,早见墙头黑灰一块,那画被烧得只剩了顶头残轴。
宗契又心疼又懊丧,取下半支轴,哪还残存一笔画迹?
水火无情,只得将这笔账算到那硕鼠的头上。他恨得咬牙切齿,没奈何,将残轴收了,一回头,却见应怜也挤进屋来,“火已灭了,但我闻着味儿不对,有股子说不出的焦……哎,你怎么了?”
“无事。”他把画匣连着燎焦了的行囊收好,携她去屋外。
应怜便拉着他,一手执了根火把,围着外墙,这里嗅嗅、哪里闻闻。宗契一肚子火气,见了她这样儿,便又消了七八分,只觉好笑,“你闻什么?”
“有糊味儿,你闻不出么?”她道。
宗契提鼻子嗅了嗅,“草木燃着,焦糊气也平常吧。”
她却不信,寻得一处,低头映着火把,细细地找。
一会儿,竟当真给她找出点异样来,“你瞧这儿。”
他凑过去看,只见枯草石砾处,粘着一股焦黑发硬的东西,也不知是个什么,正有一股子似曾相识的刺鼻糊味。
随手找来根树枝,朝里捅了捅,却带出了一点白呼呼、软搭搭的东西来。宗契拿在眼前辨认了再辨认,陡然忆起,“是兽脂。”
这就很说得过去了。兽脂易燃,倾倒在附近,火便随油脂而起;然天寒地冻,大块的油脂也易凝结成坨,外头烧焦了,里头还封着残余。
二人又在屋前屋后踅摸了半天,果不其然,又找着几处同样未燃尽的兽脂。
杨氏的屋子被烧塌了小半,尤其是茅草的顶,最不经烧,七燎八燎,大半没了,梁骨嶙嶙;这回欲哭无泪,坐在地上拍腿便嚎,她女儿来拉都拉不走。
杨氏又瞅定了应怜二人,哭天抹泪求告,“那崔府君说来,他便来了,如今烧了我家屋子。法师若一走了之,我们娘儿伵个都别活了——”
她这时候求财,其情可悯。应怜便将她拉起,好好儿地绕到后头,塞了几张三贯的会子给她,眼见着比止小儿夜啼的符水还好使,一下就破涕为笑了。
末了,收拾残烬、打扫灰土,章杏娘叔家将人接过去挤半宿,却万不敢再容留他二人;非止他家,各人各家也都不敢,任他是千年万年的地仙法师,只怕再惹怒崔府君,给自家也招来一把火。
所幸夜只剩小半,宗契略略收拾了一张尚完整的床铺,教应怜去睡。
她却不去,反把他推进屋,自己在隔壁摸上土榻暂憩,又绷着脸嘱咐,“你连着两夜没睡好,铁打的身子骨也架不住。让你歇你就歇,又絮叨什么?”
宗契头上剩有半副茅顶,又兼半边天光,听她训斥如老夫子,不觉察便生了脉脉的暖意,带了几分到面上,再不推脱,“领你好意,我睡了,有事你叫我。”
如她所言,两夜睡得马马虎虎,此刻确是困乏,他阖了眼,想着她只一墙之隔,又别有一种珍宝在侧之感,不期然便浑浑睡了去。
第27章
此身纵在绣闱里,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