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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8)

作者: 烛泪落时 阅读记录

“日午时,会有人送食水来,我瞅准了给她脸上扬一把土,趁她迷了眼的当口,咱们就分头逃跑,你往西、我往东。”她挨着她,凑近她的耳朵悄声说话。余光里,应怜只见她眸中透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见那些娼。妇都是从东而来,料想西面清幽,你定能脱了身去。”

她颇为感动,问:“那你呢?你若被捉了怎么办?”

碧云笑道:“无妨,只要咱们能逃出去一个就是赚了。”

她玲珑纯善的笑靥颇为灵动,应怜到此刻都还记得。

秾李不再多说,只推她出了去,自己在门槛里,探首而望,见应怜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便向她摇了摇手。

应怜又哭了,眼泪顺着半干的泪痕往下淌,吸吸鼻子,抬手背抹去,终是别过头,一步一滞,走向了淡白天光的巷口。

那个堵在出路的身影岿巍,阴翳几乎将她笼罩。她不敢抬头,几步一顿,硬着头皮上前,头里又开始刺辣辣地疼了起来,小锤子不停地敲似的,连带着升起一股烦躁窒闷之感。

她看见了那双沾了远路而来的干涸泥点的灰白腿绷,压出了凌乱皱褶的皂色衣角。继而一道略微低沉粗犷的声音,含着三分惊讶、三分迷惑,“怎么这般瘦小?莫不是弄错了人?你是应怜不是?”

应怜觉着自己成了一盘任人打量的菜,既难堪又惶恐,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抬起头来,压着自己与那人对视。

他足足比她高一大截子,在她跟前,如一座魁梧的塔一般,松枫挺拔,气概如山,确是个僧人,又不大像僧人。与之相比,御前的镇殿将军似也不过尔尔。

应怜倒吸了一口冷气,像被鹰拿住的兔子,只觉得在这一双怒目金刚似的眉眼下,连动也不敢动,浑身僵住,只嗫嚅出了一个字:“是……”

“怎么还印堂发黑?”那和尚又皱了眉,粗声质问。

她张了张嘴,泪眼中,诸般光景含含糊糊,眨了眨,那些水汽便都挂在了睫毛上。

对方也愣了愣,又深深望进她眼里,“……是了,是你没错。”

说着,让开一步,撩起牛车的油布帘子,“上来吧。”

应怜懵里懵懂,不明所以,越被他盯着

就越心虚,只得一言不发,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刚坐定,青褐的油布一放,车里光线便昏暗了几分,只摇晃不定的底隙里映出灰白的光亮来。一番动作,她又出了一阵虚热,后背汗黏黏的,喘不匀气息,头疼却明显起来。

车身微微下沉,有人坐了上来,隔着帘子,声沉音阔,“去哪儿?”

应怜也不知是不是问她,又觉着奇怪,问她做什么。她张嘴欲答,却猛地窜上一阵恶心,头晕目眩,连帘子下淡淡的光影也旋转了起来。

晨起有人出斜巷口倒水,车子颠颠地动了两动,给人让道。她头里一抽一抽地痛,说不出话来,扶着青布壁衣,捂着肚子,只觉天旋地转,“哇”一口将后半夜吃的粥全吐了出来。

一阵忽寒忽热,刚才还能走动,此时发作起来,竟然连坐都坐不住,身子硬挺挺地直往下滑。

倏忽间,那光豁然亮了起来,两个响动吵嚷声音盘旋飞转:

“哟!怎的吐我车上了!”

“脸恁地白,车夫,最近的药铺子在哪儿!”

“师父,弄脏了我这地,你赔是不赔……”

声儿渐渐地远了,乍明乍暗的光也淡了,应怜脑子里的嗡嗡乱响终于蛰伏下来,头一歪,昏死过去。

迷离混沌时,她似乎听见两人一来一回的话声,眼前俱是凌乱破碎的画面,烟云一样飞逝,一会儿是娘微笑抚弄着她的头发;一会儿是爹在书房训责兄长,说他浅薄顽劣,狂傲而不自知;一会儿又坐在高高的彩棚里,看元羲打毬的马上英姿。

忽而那些闲时旧景如同琉璃落地,支离破碎,瓷青粉白里,流着她娘额上淋漓的血,一条条、一道道,骇人的窟窿里汩汩冒着,怎么都填补不上。

她娘张开唇,嘴里便也浸满了血,血又流进凄厉的声音里,“我夫我子将死,我绝不独活——”

应怜骤然凄惶惊恐起来,扑过去拾那碎片,尖叫着问:“我呢?你不要我了吗!我也是您所出啊……”

她顾不得割伤了手,颤抖地捡拾,猛一抬头,豁然那撞死了娘亲的石碑厚重地立在眼前,几乎顶着她的鼻尖,她甚至闻见了浓烈的血腥。道道血痕蜿蜒流进阴刻着颜体浑厚遒阔的撇捺顿折里,一字一句便染了森森噬人的血气,上首八个血字可怖地向她压下。

——清平中正,敦肃淑贞。

男子则清平中正,女子则敦肃淑贞。

而她全身是血是污,蜷伏在娘犹不瞑目的身子旁,心底仿佛有什么在提醒她:她不再“淑”,也不再“贞”。

她僵死般发着怔。那碑上戒语咬住她的皮肉,她只觉蚀骨噬心般疼痛,猩红遍布,抬手一摸,自己不知何时也碰破了头,那窟窿深得怕人,血也汩汩地从里头冒出来,淌进了娘的血里。

让我的血,和她的血,淌在一处。

她呆了一晌,忽然发疯似的挣扎起来,哆嗦着要爬出来,但那碑压着自己,越压越沉,她被那家规吓得痛哭尖叫:“我不想死!我还想活着!我想活——”

“魇着了。”大夫道,“按好,别让她伤着自己。”

他一个浑家、两个女儿,一按肩、一按身子、一按腿,将咬牙闭目、双手乱挥的应怜牢牢按下,那浑家道:“不妨事,纸薄一样的小女娘,力气小得跟鸡崽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