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姬(87)
雍殊安静地听着父君回忆,他记忆力不错,父君拔出青铜剑后发现是他,大笑着将缠绕在他身上的绸布解开,接着一手抱起他,一手将沉重的佩剑放置在他床头,信誓旦旦道:“有这把剑在,不会有邪灵鬼魅敢伤我儿。”
他垂眸避开父君慈爱的目光,心中无半分波澜。
那把古朴庄重的青铜剑随着母亲的棺椁深埋于黑暗的地下,虽然它无法驱散厄运,但是作为一件陪葬品够得上规格。
“不知不觉,你已成为能够保护雍国的一把宝剑。”雍仲廪感慨道。
先前雍殊力排众议收留姬扈时,雍仲廪认为他此举冒进,恐将雍国拖入无法挣脱的漩涡之中。如今雍国战胜晋国,笼罩在他们头顶五十多年的“晋国家奴”蔑称终于得以摘除。
雍仲廪从洛邑回来的路上逐渐想清了,雍殊早知道姬井枝会不顾后果攻打雍国,也知道晋土豺狼环绕,晋军难以放下后顾之忧。
雍殊在雍仲廪的夸奖下不见自得神色,他恭敬道:“幸不辱命,没有辜负父君的期望。”
雍仲廪坐回毡案,他目光复杂地望着下方的儿子,如果是雍衡,此时已经高兴地和他讨要夸奖封赏了,但是雍殊向来对他恭敬有余亲近不足,不像父子,更似君臣。送他到周国为质,到底是在他们父子间留下隔阂。
雍仲廪知道无法弥补,心中叹息。
他接着说得:“两日前寡人已收到齐侯回信,信中言明画像上确是王姬本人,王姬的身世疑云得以解开,流言蜚语也该停止了。”
雍殊眼眸闪过一丝暗色,如今居住在岍邑的王姬有着一副和薇姬相似的容貌,仅凭画像难以区分差异,这也是她幕后之人有恃无恐的原因。
提到王姬,雍仲廪不可避免地想起周天子,他的脸色变了一瞬,他对周王的态度耿耿于怀。
“天子对她的宠爱举世皆知,但凡在洛邑拜见过周天子,便会看到坐在他身侧的女儿。她的地位与美貌随着每一个见过她的人传遍九州大地,声名比她的几位兄长更甚,即使寡人身居岍邑,亦早早听过她的名字。”
雍仲廪说的这些话雍殊并不是第一次听了,当时雍国主张求娶一位王姬时,雍仲廪提起了薇姬之名。
彼时不少臣子认为天子不会答应爱女到王幾之外,纷纷劝说雍仲廪放弃。
“寡人只是命使者先提薇姬之名,若是天子不愿,使者便退而求其次。”但是当使者携带厚礼到达王宫后,天子轻易便应下来雍国的请求,“据使者回禀,天子只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
“父君认为事情有古怪吗?”雍殊听出了他的犹疑。
相比于就居雍国的雍仲廪,雍殊在洛邑的亲身经历更加深刻,因此当知晓薇姬会来到雍国时,他罕见地敲错了一个音。
“此次前往洛邑,在王宫提起薇姬时,天子似乎不愿意多谈。”雍仲廪渐渐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王姬年岁尚小时,常有她的逸闻传出,她的喜好甚至让远在千里外的女子争相模仿,可到了最近几年,人们已经很少提起这位王姬了。”
“好像她这些年凭空消失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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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人禽接过雍殊手上厚重的裘衣,他为雍殊奉上炙肉与浆饮。
雍殊饮下一口米浆,问道:“阿瑶可用了夕食?”
寺人禽想起了方才的情景:“备了一份炙肉给阿瑶姑娘,没想到她咬了一口后呕吐连连,后来膳夫熬了碗米汤送去,阿瑶这才下咽。”
雍殊咬下一块炙肉,尝出是用鹿肉制成。
膳夫挑选了幼鹿腿后肉质鲜嫩的部分,切至小块,再使用竹子制成的长签串起,涂以蜂蜜放于火上烤至外皮酥脆。
此乃冬日流行的吃食,深受贵族喜欢。
雍殊想起了薇姬从不吃鹿,宴会上凡是她看不出来某道菜肴用了哪种肉类,她便不会食用,以防误食。
一些人的体质导致无法使用特定的食物,否则会有腹痛、呕吐等症状,但薇姬却非如此。
她曾将鹿肉制成的肉酱误认为羊肉,食用多次并无异状,直到她得知是鹿肉后才吐得昏天暗地。
是什么原因,竟然导致她失忆后仍然厌恶鹿肉。
“好像她这些年凭空消失了一样。”
父君的疑惑在脑海中再一次响起,回来的路上,雍殊总不受控制地想起这句话。
他回到雍国后甚少打听薇姬的消息。
陌生又熟悉的故土与变化许多的局势,让他需要花费时间习惯和了解,繁忙的生活终于将薇姬的存在剔除。到了后来,除非噩梦与病发时,他已不再想起她。
他以为薇姬在洛邑过着日复一日的奢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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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用夕食后,雍殊来到放有编钟的屋子中。
年迈的树木枝桠交错,在夜里仿佛张牙舞爪的鬼魂,稀疏的月光如寒霜落在地上,呼啸的风中只有零星几盏灯笼在飘摇。
雍仲廪今日提起了他儿时的事,他生来不如雍国人勇猛,看上去不像是国君的儿子。如果是儿时的他,定然不敢独自经过这些阴森的小道。
雍殊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黑暗中仍然十分高大的编钟礼器。
它的影子被角落幽幽的灯盏拉得极长,在无数个白天到黑夜里,它在地上的阴影随着太阳变化,如同阿娘的心情时刻受父君牵引。
阿娘教他如何奏乐,常常失神地望着敞开的门。
阿娘永远等不来听她奏乐的听众。
雍殊拿起一旁的木槌,敲响了闪烁微光的编钟,清越的音调逐渐抚平纷乱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