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姬(98)
她看到了予缇口中的女史,她此行的目标。
女史跪坐在地上,并无予缇所言的神志不清,相反,她身姿挺拔优雅,仿佛身陷囹圄依旧不屈的青竹。
许是她身上带着年长者的从容,阿瑶本能地对她感到亲近。
阿瑶从自己被装扮成王姬的样子猜出,予缇想从女史这里知道的,是有关王姬的秘密,这名女史或许是认识王姬的故人。
因此当女史看向她,眼眸中浮现震惊时,阿瑶感到意料之中。
她克制地盯着女史的脸,总觉得自己曾经见过她。
历佟刚经历了一场心力交瘁的问询,那位公子的问题直截了当,她不愿回忆的、
令她羞愧难当的过去,在面对他时无从遮掩。
荒谬的是,他离去时神色愠怒。
她和公子殊,和洛邑的许多人都没有区别,她仰望周王室的辉煌,无声地凝视族谱上百年前曾与姬家有过的交集。
她没有想到还有人来,毕竟以雍殊方才的情绪,至少得明日他才会冷静下来兑现对她的承诺。
历佟循着房门的方向望去,屋内外是不同的亮度,她的眼睛在昏暗环境中待久了,见到门外的天空时有些刺痛。
她微眯着眼,待看清逆光处的人影时,不禁大骇出声:“薇薇?”
阿瑶没有应她,繁复的长裙限制了她的步伐,她缓慢地走进屋里,四下寻不到可以坐下的地方,便停在女史面前。
地上的女史挣扎着站了起来,瞳孔放大看着她的容貌。反应过来不是幻象后,她伸出瘦削的手指,颤抖着要触碰阿瑶的脸颊,被阿瑶后退一步避开。
历佟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张脸,薇姬还在襁褓中时便由她负责照顾,她亲眼见证王姬从蹒跚学步的孩童长成妍丽的少女,即使四年未见,她依旧能分辨出她长大后的模样。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阿瑶按照予缇的交代轻叹道。
这句话仿佛对女史的伤害很大。历佟嘴唇翕动,她浑身都在颤抖,站立不稳的模样让阿瑶觉得她下一刻就要摔倒。
阿瑶讶异自己对她的熟悉,因此当她再次上前来时没有再退后。
柔软干燥的手指试探地触碰她头上的发簪,若即若离地点在艳若桃花的眼尾。
女史的眼中时而迷惘,时而痴迷,待她看向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时,历佟惊恐地叫了一声,眼下早已落满泪水。
阿瑶听予缇说女史是个疯疯癫癫的人,她刚进门时还以为是予缇的夸大,此时却有些相信了。
女史喜爱这张脸,却又有种莫名的恐惧掺杂其中,亲近与疏离折磨她的心神。
阿瑶不忍心再逼她,她抓住历佟的手,放缓语气道:“你先冷静下来。”
“为什么要杀我?”历佟眼神渐渐清明,她神情复杂地看着昔日侍奉的小主人,“薇薇还在怪我吗?”
嗯?
阿瑶心虚地低下头,她含糊道:“我想不明白。”
听到此话,历佟脸色悲恸,辩驳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一直将王姬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养育,我对待你,比对待自己的孩子更疼爱更花费精力,如果不是天子不同意我的请求,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她还记得,离开洛邑的那日,周天子不允许薇姬为她送行,可薇薇还是从王宫中跑了出来……
历佟直视眼前清澈的眼,抓在阿瑶手臂上的手指渐渐用力,“你不舍得我,不愿意我离开,可是他们威胁我,如果我刚再和你见面,我的性命、我孩子的性命都将不保。”
历佟将薇姬养大,知道自己的离开会给她带来什么痛苦。公子殊声讨她的罪行,可是她当时的悲痛,相当于有人从她体内抽出最重要的骨头。
阿瑶从她的话语中拼凑出,“他们”指的是周天子派来的人。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你离开?”阿瑶疑惑地问道。
历佟闻言冷笑:“施夫人死后,天子的心跟着死了,他不允许任何人替代施夫人,不允许我替代你心中母亲的位置。”
她一路上几经波折,又被关在这阴暗脏污的房间数日,身体早已虚弱不堪,饱含恨意的一段话几乎花费了她的全部力气。
阿瑶走近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轻薄得像一阵风,轻轻地靠在她的手臂上。
阿瑶担忧她的身体:“我让人给你送些吃食来吧。”
历佟抱紧她,如过去无数次一般安慰道:“没事的。”
没事的,施夫人只是一时生气。
没事的,即使施夫人不喜欢你,依然有我照顾你。
薇薇,你的名字是为了思念故人。
薇薇,只有我不会抛弃你。
薇薇,你要帮我。
……
阿瑶闻到了春天刚从泥土中顽强生长的青草香气,啪嗒一声轻响,浓雾中她推开房门,月光飘浮的屋子中,柔美纤弱的女子在窗边垂下脖颈,裙摆上旺盛生长的薇草仿佛汲取她的生命力,她飘渺得像一阵烟。
“阿娘。”阿瑶轻声叫她。
她听到了,眼底滚落一颗泪珠,让阿瑶想投入她的怀中。
可是已经有人抱着她了,那人身上是清新的墨香,瘦削的手臂如藤蔓般缠绕着她,好像试图保护她,阿瑶无能为力地看着阿娘离去。
阿娘对她是失望的。
“薇薇,去雍国罢。”王座上已经苍老的天子面对不断失去的领土,语气颓败地说道。
“王姬,多年来我一直倾慕你。”汉水喧嚣的水声中,一向寡言的侍卫长靠近她,仰头祈求,“求你施舍我一点垂怜。”
“你什么都有了。”摘去伪装,露出真容的巫女蛊惑道,“但从现在开始,你是一个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