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城(181)
“那年妹妹不过八岁,阿娘和阿爹用全部身家买通了主审官,偷偷将妹妹送去了苏州道观,如今十年过去了,也不知她是否还记得家中的人。阿娘思她成疾,去年病死前都想着见她最后一面,可惜未能如愿。我听说夫人也是从那儿回来的,早就想找您问问,只是今日才得机会,您可曾见过我妹妹,她过得好吗,现在长多高了?”
荣茵这才知道,静心是这样入了道观的,回忆她做的那些事,在观里人人都惧怕她几分,不会被人欺负,也算过得好了吧。荣茵浅浅地笑了:“她与你长得很像,性子泼辣得很,比我还高一些,你不用担心她,她过得挺好的。”
苏明贞也笑了,豆大的泪滴滴在烷桌上:“她性子像我阿娘,我阿娘生前就是个泼辣的,您不说我也知道,这些年她一定吃了不少苦,没人护着,她得受多少委屈啊。”
苏明贞在袖子里摸索了半晌,掏出一个布团,层层打开后,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不多,约莫三百两,但泛黄的边角能看出攒了好久。
她双膝一弯,跪在了荣茵面前。“这是做什么,你有话直说,快起来。”荣茵放下茶盏,示意琴书扶她起来。
苏明贞摇了摇头,祈求地看着荣茵:“这些银子是我与阿娘断断续续攒下的,我入了教坊司身不由己,我想求您帮我把这些银子捎给她。我知道非亲非故您没有理由帮我,说实话我之前也找过别人,可是都被骗了,您与静心有同门情谊,求您帮帮我吧。”
她怕荣茵不同意,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琴书根本就拦不住。
荣茵的手在袖子里发抖,她狠狠掐住自己掌心的软肉,声音轻得像灵魂被剥离了般:“她在道观用不上银子,你为什么不留着给自己赎身?”
苏明玉的额头中央肿起了一块,看着狼狈却笑得温柔:“我已是贱籍,烙在身上的印记一辈子都洗不掉了,赎不赎身又有何异?她不一样,她是我们家最干净的人,阿爹阿娘还有我,只希望她过得好。有了银子她就能出道观,找个清白人家嫁了,平平安安的过完这辈子,阿爹阿娘也能含笑九泉。”
荣茵曾经以为道观里的人都跟她一样,是犯了错被家人关进去的,在她等来接她回京的马车时,她甚至是沾沾自喜的,她以为只有自己获得了家人的原谅,只有自己还被家人惦念着疼爱着。
原来不是,她现在才明白,真正疼爱你的人,会想方设法地保全你,就像静心的家人一样,她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她开始怀疑那些关于母亲美好的回忆究竟是不是真的,应该是她的臆想吧,不然为什么转变至此。母亲满月就将她关在栖梧堂了,那时的母亲在想什么,希望她在里面悄无声息的死去吗?
荣茵的心一抽一抽的疼,连呼吸都困难,承认自己的母亲从来就没爱过她,对她实在太残忍。
琴书送完苏明玉回来,见荣茵盯着窗外的紫藤花出神:“夫人,您不是说累了要睡一会儿嘛,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府里也有呢。”她上前放下湘妃竹的帘子:“奴婢扶您去床上躺下吧……夫人,您怎么哭了?”
荣茵抬起手,摸到了一脸的湿泪,竟哭了么。她喃喃地道:“不曾哭,是迎风泪,我只是有些想琴心了。”
琴书笑了笑,给她掖好被子:“这有什么难的,赶明儿叫人去铺子上递个口信,琴心姐姐随时都能来看您,您睡吧,太夫人和裴老夫人还有一场《玉簪记》没看完,到时辰了我叫您。”
……
看完戏裴老夫人又带着大家伙移步去酒楼吃饭,回到陆府时已近入夜,陆老夫人看了一天的戏,身子乏得紧,免了众人晚上的定省。
荣茵沿着青石板的小径往踏雪居的方向走,瘦长的上弦月悬在天际,路边草丛里虫子嚯嚯的叫。还未走近,她就听到烟雨楼处传来的吵闹声,那边灯光大亮,丫鬟仆妇来来往往,手上都端着红漆托盘。
陈妈妈在院门前等着,见到荣茵就让她先进院子里去,神色看起来很不自然。
荣茵没动,看了眼烟雨楼:“陈妈妈,那边怎么这么热闹?”
陈妈妈低着头没吭声,手绞着衣摆,似乎在想怎么回答比较好。
荣茵笑了笑:“你说实话吧,是不是七爷让人布置的,他是想让杨小姐搬过来住吗?”烟雨楼是除踏雪居外离前院书房最近的宅院了,当初她跟陆听澜闹别扭说让杨莺时住的时候,他还很生气来着,说妾室应该住在倒座房。
那现在同意杨莺时过来住是因为不是纳妾室,而是娶正妻了吗?
琴墨已经忍不住了,她冷眼瞧了这几日,急得上火嘴角都要起水泡了,怎么夫人对失宠这件事一点都不着急,这可不行啊,她还想许个管事呢。于是开口道:“夫人,今日七老爷又带杨小姐出去了,烟雨楼也是他吩咐陈护卫布置的,您快想想办法……”
陈妈妈急忙呵斥:“琴墨,退下,夫人累了一天哪有功夫听你说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夫人应该知道的。”琴墨还有些不甘心。
“小蹄子,我看你皮痒了。”陈妈妈伸手拧了几下,琴墨疼得嗷嗷叫,一溜烟跑了。
“夫人,您别听她乱说,这么晚了,先进去吧。”陈妈妈要来扶她。
荣茵挥开她的手,朝烟雨楼走了几步,望着黑暗中亮堂堂的院子,她想起陆听澜带她去广济寺看佛塔的那一晚,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还有嫁给他之后的点点滴滴。
她告诫自己不能动情,却还是陷在他的柔情蜜意里,才会在面对他的冷待时,毫无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