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火书(2)
就这样,几人被从茶摊赶了出去,结果刚朝药铺走两步,那裴公子果不其然咳了起来,边咳还边笑:“日头晒点也好啊,我这身子骨,再不出来见见太阳,只怕骨头缝都要长毛了。”
说着,裴公子便当真寻了一处日头最晒的街角倚着,示意手下侍从跟随药铺老板去店里抓药,而随着两人走远,他摘下头上斗笠,露出底下一张苍白又消瘦的脸,看长相就知是大户人家的儿子,眉目弯垂,笑时颇为亲和,不笑时又显出几分阴郁来。
在宁州城中,人人都知这病秧子姓裴,只当他是某个富贾的私生子,因生了痨病就被丢在这穷乡僻壤等死,殊不知,方才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的大佞臣曹嵩之子曹野亦患有肺疾,在今日之前,他已化名裴野在这宁州城里住了整整七年了。
“公子,要不一会儿还是上马车吧。”
丫鬟见阳光下男人的脸色苍白如纸,颧骨上还泛着些许不自然的红,便知他的肺疾还没好透,此时若受了风,只怕之后能连咳上半个月,于是赶忙将手中外衣搭在对方肩上。
丫鬟小声道:“还有方才那些人说的,公子你千万别入心,之前皇上派来的御医说了,您这病虽不传染,但最忌多忧多思,要是肺火再往心脉里去,只怕是药都压不住了。”
闻言,曹野将外衣往身上拢了拢,却是望着远处忙活的茶摊笑道:“我爹都死多久了,他老人家都没给骂活过来,我哪能因为这三言两语就入心去?真要说担心,我倒是觉得比较对不起我那远在京城当值的弟弟。”
隐居山野这七年,宁州城百姓人人都知他的名字,却不知他的长相,故而,曹野才能得以光明正大舍了双安镇的祖宅,化名住在不远的宁州城里。
只是,如今他用了义弟裴深的姓,又因肺火入心久病不愈四处被人误会生了痨病,每一次咳嗽,败坏的可都是他们老裴家的名声。
两人说着话时,太阳又升高了些,街道上的人更少了。
曹野先前换了宫里开的新药,今日大好前已在榻上躺了足有半月,此时被日光晒的面皮发烫却只觉得舒服,像只病猫似的蜷在太阳下眯着眼,眼看就要睡着,结果就在此时,街的另一边却有人赶着马车急奔而来,马蹄声震天动地,立刻就让曹野从迷糊的梦境里清醒了过来。
“都说了药铺离家没几步,我慢慢走就可以了……”
曹野头痛欲裂地睁眼,看那马车眼熟,顿时颇为不快地皱起眉,却不想来人面色慌张,跳下车便一步凑到了他面前,小声道:“公子你快别睡了!是宫里来人了!说是……说是来传旨让你官复原职的!”
第2章
一直到双手接过那卷贴金的圣旨,曹野的脑袋都还在嗡嗡作响。
他辞官隐居在宁州城已经七年,这期间,皇帝顾念旧情,也并非是没有派人来过,只是先前每次来的都是给人看诊的御医,带来的名贵药材如小山一般,常能堆满小半个院子。
曹野实在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还能再见到御前的传旨官。
来传旨的是个曹野没见过的生面孔,宣完旨后,他见曹野虚得连站起来都要晃荡两下,终究是忍不住多嘴:“曹大人,此事事关重大,皇上让你尽快动身,但你这身子……”
曹野这才回过神来,他压下喉间的痒意,勉强笑道:“大人不必忧心,我这病每回到了要好的时候都是如此,只是……此事皇上只指派了我一人吗?”
圣旨上写得明白,任曹野为巡察使,清查民间妖道左教。
而所谓巡察使,按律隶属督察院,为正七品,官阶虽是不高,但因代天子巡狩之故,本质却是个肥差,只是……这差事到曹野这儿就变了味道。
寻常来说,巡察使查的是百官,为避免舞弊徇私,至多只能带一名侍从,说是单打独斗也不为过。
更不要说,曹野这个巡察使更是特殊,皇帝亲授,说是正七品,传旨用的却是正三品的贴金轴,其中意思显而易见。
查着三品的案子,给着七品的配置……究竟是因为此事不便大张旗鼓,还是单纯想要让他鞠躬尽瘁直接死在路上算了?
曹野心中不禁苦笑,就知道先前那些药不是白给的,这才多久,他要付的代价就来了。
一番寒暄后,他送走了传旨官,随着小小的院落里再次安静下来,一众丫鬟侍从都在前厅里大气也不敢喘。
就连家中没读过书的下人也看出来了,皇帝这回忽然复用曹野,要查的是一桩天底下顶顶难的麻烦事,而至于这桩麻烦事到底是什么,曹野心里更是明镜一般。
安静许久后,他屏退左右,起身走进书房,拉开一处不显眼的柜子,其中却端端正正立着一方木纹雕花都十分精细的牌位。
奇怪的是,这牌位上虽没有一个字,但前头的香炉里却落满了香灰,显然,曹野并非是第一次在此祭奠故人了。
午后的日光照进屋里,好似在地上撒了一片碎银,而曹野久久凝视那牌位,最终点上一炷香。
“云夷。”
他低低唤了一声,就如同和人唠家常一般开了口:“最近病得久了些,许久没来见你……还记得我先前同你说过,自你走后,外头有许多人都在像我这样祭你,又或是说,是祭神火将军,真是想不到,我辞官不过七年,你都成了下凡的神仙了。”
说到最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因这屋子里的檀香味太重,笑着笑着便开始咳,手里的香火跟着抖落一地,本该是大不敬的事,但曹野却不讲究这么多,只因这牌位所祭的亡人,根本就不会同他计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