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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不假(66)

作者: 壬树晴 阅读记录

“啊。对不起,对不起。”阿香手忙脚乱抽出纸巾包住地上的凉面。

“没事。”李莱尔强硬地将绣房角落废弃的纸盒撕下一块,铲到垃圾桶。直起腰时,故意不跟阿香对视,只是侧着身子和她说话,“阿香你先回去吧,很晚了,需要我打电话给叔叔吗?”

阿香眼睛巴巴地望着她,没等到李莱尔投来的视线回应,眼里的光熄灭了,“好,让他还在老地方接我吧。”

李莱尔拎起电话听筒,艰难拨动卡涩的数字转盘,食指挨个按住按钮像是倒计时,机械女声冷冰冰地报数。

电话嘟的一声被接通了,林叔对李莱尔说的第一句话是,“携香没给老师添麻烦了吧。”

好像做家长的总会以在他人面前贬低自己的孩子为乐,或许谦虚是一种满大街都有的美德。第二句是,“小莱麻烦你平时多多照顾我们携香啊,你这么聪明好好带带她,她比较手笨,说话也笨。”

李莱尔一下子苦涩的笑了,心里酸的像没拧干的柠檬。

她讨厌自己的过分敏锐,听出了林叔言外的讨好之意,她如此诚实地说,“阿香绣坊里最聪明的女孩。”

犹豫一会后,她继续和盘托出,“阿香很受李老师喜欢的了。”

这个“最”字是不包含自己在内的真实描述。

可惜林叔只把她难得的实话当做虚伪的夸饰。

“哎呀,小莱是最聪明的最有天赋的我难道还不知道吗?李老师的女儿欸。”

一个最聪明,一个最有天赋,一个李老师的女儿,三座大山彻底把李莱尔给压死了。

她决定不再说实话。

阿香是最有天赋的女孩,最受李老师喜欢是人尽皆知的。

技法一学就通,色彩搭配灵活多样,还有一颗和李斯萍高度相似的、真正热爱刺绣的心。

仍谁真的就走近了、观察了一定会大呼,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没有血缘关系却相似如母女的人。

李莱尔真想嫉妒阿香。

嫉妒她拥有几乎复制粘贴李斯萍的天赋,嫉妒她看了一遍刺绣过程就能牢牢记住,嫉妒她拥有几乎百分之百的专注力。

阿香是事半功倍的天才,而李莱尔是事倍功半的天才。

李莱尔讨厌阿香的善良。

那是李莱尔没有的,宝贵的东西。

讨厌她太善良,明明表现出众却为了顾忌自己的面子,而不敢放声大笑。明明早早完成练习任务却要陪自己重新练到日落西山。

每当阿香朝自己露出那种眼神,李莱尔总觉得自己上了钉床,身体被整根粗壮的、尖锐的钉柱给刺穿。

她讨厌愧疚感,讨厌自己为何不能完美,为什么不是李斯萍所说的“第一名”。

李莱尔很想将手拱成喇叭状,趴在那些闭眼说胡话的人的肩膀上说,“我是那个最最最不天才的那一个。”

可惜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认为的,或者假装认同能够让自己获利的“真相”。

所以真不真不重要。

隔天吃早饭,母女俩打了个照面就自顾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陈明河看李莱尔暗暗闹脾气的样子,连忙把她扯到角落里宽慰道,“你妈妈也是为了你好,你看她每次说的哪有是错的,你妈也是为你好,大家都对你期待很高,所以才这么严格对你说话。你想想,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得后继有人吧。”

李莱尔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是跷跷板,和阿香两个人各做两端,微妙地保持平衡,看着自己身子腾空在半空中实在是一种太有趣的游戏。

习惯延续到小学,上了一年级她读书读得马马虎虎,不上不下,既不是招眼的第一名也不是惹人嫌的最后一名,而是自由的中游。

她乐崇于“中庸之道”,凡是不爱争第一,也不落人后,可这对李斯萍来说远远不够。

“考这点分数还想进家门。”李斯萍手持戒尺先把李莱尔打跪下,周围都是穿堂的目光,无数双眼睛在她身上滚过。

她明明是名不副实的绣花枕头,可李斯萍却全然不接受。

向周围人问及缘由。

陈明河说,“当然是你妈妈爱你呀。”

邻居陈姨说,“做父母那个不爱自己的孩子,希望自己的孩子越来越好呢。”

阿香说,“师傅不是故意的,她说话有点难听,心是好的,师傅当然是最爱你的。”

爱像神话里才会出现的神仙,信徒献上香合手祈祷,李莱尔路过时询问他们跪拜的是何物。信徒高喊是爱啊,你看不见吗。

可李莱尔却只看到一尊死气沉沉的灰白色水泥石像。

这爱太沉重了。

李斯萍爱她,所以要在大堂、绣房的同龄绣娘面前众赏她巴掌,逼她下跪认错。

李斯萍爱她,所以要把她宠养多日的兔子高高摔下,血肉模糊,只因为玩物丧志。

李斯萍爱她,所以要让她修身克己,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绣匠,配得起加持在自己身上的名号。

李莱尔听说过作品是设计师的孩子这一说法。

她是李斯萍的孩子,也是李斯萍的作品,亦是修饰刺绣的前缀词。

人为刺绣而活,而非刺绣为人而生动。

一盆后天被修剪得工整的绿植被人人喜爱,并不是因为它原本的样貌,而是持刀人的技术精湛。

大家都说她是天才,她就做个天才。

李斯萍要她争做第一,她便真做第一。

至于自己的愚笨、自己的空有其表。

她自己知道就好了。

她假笑着迎接下所有赞美。

却只在接受到情书时心中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