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渡(16)
他被砸得一个哆嗦,而皇帝身边的内侍急忙将信拾起,同旁的朝臣读了起来。
这两封信均未寄出,一封是给当今的兵部尚书,另一封是给当朝丞相,前者是要将手里所有的军器暗线都交由朝廷,后者却已然写明了退隐之意。
这信哪是私交朝臣,分明是我心知帝王的忌惮,要放了这手里攒着的权。
我曾经在宫里时让裴云川吃了不少苦头,而后只想护住他,让他再不受旁人欺辱,如今便总想将权柄攒在自己的手里。
我决然不会去写这两封信。
可信上字迹分明是我的。
我的字写得本就好,行笔亦甚难模仿,可写信之人收笔落书的手势以及撰文时的风格竟同我分毫不差。
温旻从不能进我书房半步,整日在书房翻阅我案牍之人便只剩下一人。
「不是……」我终于意识到裴云川想做的是什么。
他在我开口的瞬间似想起身,反倒一个趔趄,额头极重地磕在那白玉砖上,霎时间便出了血。
他伸手胡乱擦去,而后竟什么都不顾般蓦地死命扯住我衣袍的下摆,赫然便在上面留下一道醒目血印。
所有人便只见那奴才如一个跳梁小丑般欲陷害我,反弄巧成拙,更是急得在大殿上摔了一跤,霎时见了血。
而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同我道:「这两封信是不是被你换过了?你早就知道了我的目的,也知道我不认字,故意在我面前写下这两封信,让我给府中的信使寄出,就为了引我上钩,是不是?」
裴云川故意的,他在我面前损伤自己的身体,丝毫不让我有任何开口的机会。
血糊了眼睛,他也管不上,只是道:「就算换了信,你也是前朝的公主,不管怎样,你都会……」
「君侯并非前朝皇族之人!」温旻的声音蓦然自殿外响起,他穿着官服,手里捧着一纸宫籍。
说完这番话后入殿行了礼,这才缓缓起了身,将宫籍呈了上去:「她本为幽州人氏,在景昭十三年入宫,后来病重将死时被宫中所弃,也因此被除名,君侯应当就是那时被裴云川给捡回去的。」
那宫籍有许多年头了,纸张已旧,其上宫印却做不得假。
这时局势已然初显,那些官员再开口时皆是朝着裴云川而去的,他们骂他阉奴,斥他为霍决旧党,本该同霍决一样于闹市上被生生活剐,活到如今却妄图陷害开国功臣。
裴云川在这样的骂声里,似乎知道自己筹码全都用尽了。
他最初先是不可置信,往前爬了几步想伸手去夺那宫籍,却又一次被人狠狠从玉阶上踹下来,便只能匍匐在地哭着道:
「皇上,奴错了,前朝的六公主在二十年前早就落湖身死,尸体是奴亲自捞上来的,脖子上挂着的平安锁也是奴私藏的。
「君侯同六公主年纪相仿,容貌亦有几分相像,奴便起了歪心,将君侯藏在身边,想让她将来借这平安锁冒充公主身份。
「君侯不依,又同奴心生龃龉,她觉得自己是宫籍上的一个已死之人,背着奴私自逃出了宫,奴一直怀恨在心,直到后来国破,奴自知死罪,才试图给君侯冠上前朝余孽的身份,来换自己的性命。」
朝堂上霎时间鸦雀无声。
座上帝王在上首终于开了口,冠冕后的那双眼就这般逼视着裴云川:「你这阉奴前朝时便是阉党一员,跟着霍决犯下滔天杀孽,如今不仅欺君,竟还敢陷害朝中重臣,当真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愤。」
「七日后,当处以极刑。」
君王下了旨意,裴云川便只能去求我。
他像一只狗一样哭着匍匐在地,涕泪横流,如许多年前他抱着病重的我跪在何谦面前时那样,他一遍遍地给我磕着头,原本便未曾止住的血自额头上流下,瞬间糊了他的眼睛。
他就这般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同我哭着告饶:「是奴错了,是奴贪生,起了歪心思陷害君侯致死,求君侯看在往日情分上饶了奴一命!」
我想将他给拉起来,而他亦就势伸手抓住了我胳膊,嘴里哭喊着,手劲却异常大,硬迫着我弯下了身。
于是在这刺耳的哭声中,裴云川却蓦然在喘息间隙,攀着我的肩,在我耳边低语道:「好阿柔,我最后只求你这一桩事,你弃了我吧。」
无人听得这句话,而我看着面前的人,忽然便想到了温旻的提醒。
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
温旻以为裴云川是那一方浅流,溺死在其中的会是我。
可到头来,沉沦于此的,从始至终也只有一个裴云川而已。
是他甘愿沉沦,甘愿溺亡。
我同他对视良久,终究在宫卫将他给拖走的时候,颓然松了手。
他一路哭嚎着,额头上的血滴落于地,在殿中留下一道长长血线,直至被人拖远才将将止了声。
裴云川惯会看人心。
他利用世人对宦官天生的厌恶自导自演了一场戏。
他笃定了不会有人信他。
只因在这场戏里,他是世人嘲笑唾弃的丑角。
第13章
当时刑部尚书的位置本就空着,温旻回朝后便补了刑部的空缺,也是他亲自将裴云川押送至死牢的。
那纸宫籍本就是最后的证据,被裴云川放在锦盒里,埋在了冷宫那株银杏下,埋得很深,温旻挖出来时费了不少的功夫。
在入京当日,裴云川求他挖来这纸宫籍,温旻便明白自己已经输得彻底。
他知道裴云川已成了死囚,却依旧请了大夫替裴云川止住了额头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