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渡(15)
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走近他分毫。
我拿起他的衣袍,俯身替他穿上,嘴里柔声说着劝哄他的话语,在面前之人终于被我渐渐安抚后,我才将人抱着放上了榻。
而我随即在他身边躺下,只见他向里瑟缩了一下,我只在他耳边道:「我不碰你了,就在你旁边躺着。」
我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曾问,就这般守着他,直到身边的人呼吸声渐渐放缓。
我想,我此刻已经没什么能给他的了,若裴云川在我身边真想夺去什么,那便都拿去,我不会怨他。
然而,有些事,始终需要迎来终局。
我一直觉得当今新帝忌惮我,却不会要我的性命,这些都基于我真的只是梁州刺史养女,过去曾是个普通平民。
若我是前朝的公主,那新帝也决然不会留我的命。
当年我的身份,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除了裴云川,便只有白湛和霍决。
白湛数年前病重身死,霍决亦被攻入皇城的叛军绑上了刑台。
这世上便只剩一个裴云川了。
京都派来的使臣见到我的时候,未曾宣废去我侯位的圣旨,反倒是请我入京,圣上给我在群臣前辩白的机会。
若我早些知道自己会落得这一日的境地,兴许会在这乱世中再捧一位新主与之抗衡,可如今天下初定,我若当真如此,搅得这天下不得安宁,那我姑且也算是罪人了。
我倒也平静,而裴云川自始至终都只缩在角落低着头不愿吭声,可那使臣却还是将眼神投向了他道:「裴公公自也当同君侯一处,毕竟裴公公如今是唯一一个能证明君侯身份的人了。」
这话中的玩味并不假。
裴云川便也扯出一丝惯常的假笑来,他一步步走到我身边,似乎终于不愿再伪装。
他当着朝中使臣的面对我行了一个宫礼,眉目间偏是一惯的趾高气昂:「六殿下,那么多年了,亏得您还偏宠奴才至此,如今就让奴才再陪您走上一段路吧。」
长风吹散了他鬓边的发,他就这般立在我面前,身影在落日余晕下终究显出几分萧索来。
我面上没有半分的震惊与恼怒,只是走近他,极轻柔地将他的发别于耳后。
手堪堪划过裴云川的面颊,我依然能察觉到他的战栗,而此刻我直视着他那双眼睛,没有半分算计,反倒是如死水般的平静。
我便在这一瞬似乎意识到什么,我鲜少有如此失控的时候,只踉跄着逼近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人,眼睛霎时便红了:「裴云川,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旁人看此刻的我,只觉得这是质问,是被背叛的愤怒,甚至是困兽犹斗。
可只有我们知道,其实并不是的。
裴云川面上到底显出那么几分凶顽与疯狂来,他使了力气将我的手给挥开,扬声笑道:「殿下,你莫要怪奴,奴做了那么多的恶事,皇上容不下奴,奴便只能出卖你,用你的命来换自己的。」
这些话都会如实传进千里之外新帝的耳里。
我亦终究上了那回京的马车,他们不欲再让裴云川同我私下再有交集,反倒是温旻曾亲自来见过我一次。
「霍决临死前不仅说了你前朝公主的身份,还告诉皇上旧日是裴云川保下的你,裴云川本该同霍决一起被赐死的,如今却成了皇上投放在梁州城的饵。
「你若单单只是一个商人,本不该认得他,可你若将他带回去,那么你定然同前朝脱不了干系。
「他为了活命来到你身边,不惜出卖你,甚至从你的书房里盗走了两封你同朝中重臣的书信。」温旻说到这,看着我,到底没忍心再说下去。
我此时神色隐隐带嘲,我反问温旻:「那你呢?分明是想做一个忠君之臣,为何在我身边还如是摇摆不定?」
温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良久才轻声说:「你不会死的,到时候你在御前承认你的身份,将你手上的军火生意尽数交给朝廷,我会想办法同皇上保下你的命。」
第12章
梁州到京都,不过七日的路程。
我这七日再未见过裴云川,只在入京后第二日的朝会时才来得及见上一眼。
他复又换上了旧日那身内侍服,似乎又瘦了些许,便显得衣服空空荡荡的,人单薄得可怜。
裴云川一路被人推搡着进了殿中,被狠狠压制着跪伏在地。
当时满朝重臣,甚至连那坐于帝位上的人,看裴云川的眼光都带着鄙夷与轻视,而我则站在他一侧,低头静默地看着他。
我看着他呈上了旧日刻着白蕴仪名字的那枚平安锁,又听他陈述了曾经的过往。
裴云川这会极尽他的小人本色。
他说我还是六公主的时候得罪了贵人,被人推入湖里,当时他救了我,养了我八年,只盼着我以后恢复公主身份让他亦能得势。
他还说啊,我是个养不熟的,不仅忘恩负义,自幼便有野心,也从来都把眼光放在宫外,我后来舍下他,自己一头扎进了这乱世里,不为了别的,就是想做天下的主人。
「她本就是前朝公主,只不过因为是女子,做事多有掣肘。
「如今虽助皇上得到这天下,却从来都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同朝中重臣私交,暗中密谋起事,只为了以后能够以旧朝皇族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坐上这帝位。」
裴云川说的话过于惊世骇俗,而他边说边将那两封信递了上去。
朝堂上霎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以为这两封信便是我同朝臣私交的罪证,而皇帝在看得那两封信的内容后,却蓦地冷下脸色,将信狠狠朝裴云川面上砸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