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渡(7)
可我当时还太年轻,人虽狠绝,却未曾思虑周到。
这冷宫里随处抓个宫人问一下,也大多知道裴云川同何谦的那些阴私事儿。
因而薛道然查到裴云川也是理所当然的。
更甭说从他屋子里还翻出了一个穿着内侍服的我来。
薛道然旧年是罪臣之子,读过些书,学问其实甚好,只不过后来因为获罪入宫渐渐被消磨了骨气,一辈子便只能屈从于命运了。
他这般的人总归比裴云川这么个没读过什么书的蠢才要聪明上不少,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早就成了人精。
他瞧我同当年已死的宋婕妤有几分相像,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可他却未曾立即将人给押回去。
反倒同裴云川去要我的宫籍,见他跪在地上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薛道然也心中明了,自觉这奴才明明一副窝囊模样,胆子偏生比天还大。
他未曾点明我的身份,反倒是给了裴云川一个机会:「这孩子将来指不定是个祸端,我如今给你个机会,找个机会杀了她。
「我将罪尽数推于她身上,顺便在这宫里给你递上一截梯子,若差事办得好,你照样可以往上爬。」
裴云川手上没犯过人命,虽会耍些小心眼,也全然不会去害人,他听得这番话先是惊得整个人匍匐在地上,颤巍巍发着抖,说出的话却是极干脆:
「奴没什么见识,在冷宫里待惯了,身边就跟了这么个孩子做伴,奴没办法杀她,薛秉笔且饶了她,奴往后做牛做马都会报答薛秉笔,万不敢再去求旁的了。」
我当时在窗外站着,将一切都听了进去。
裴云川当奴才时总是在做选择,我其实做不了能给他庇佑的参天树,他有无数次的机会能弃我于不顾。
可他却硬是拽着我这棵随时能歪的幼苗,旁的人伸出橄榄枝他一概装傻、装眼瞎,是个地道的蠢奴。
我毫不犹豫闯了进去,恭恭敬敬同薛道然行了个宫礼,张口便道:「何谦是我杀的。」
「你在说什么混帐话,这种事也是你能认的吗?」那是裴云川第一次朝我发了怒,他紧紧抓着我的领子,声音也蓦地拔了高。
我装作未曾听见,只是径自跪在薛道然身前:「薛秉笔要裴云川杀我,定然是猜到了我的身份。
「我知我曾经做过皇上的女儿,皇上视我为宫廷丑闻,宁可让我横死都不让我活下去,当年之事未曾传开,知道的宫人也已经赐死。
「薛秉笔可别忘了我母族的势力尚在,近些年我未曾同他们断过联系,若我死,这宫里即刻便会有人报信,薛秉笔连带着尚司局那位女使的命,都没办法留住。」
谁都知道,凤元宫的女使霖烟是薛道然的对食,亦是他薛公公的七寸。
我抓得一手的好筹码。
而薛道然最初对裴云川说的那些话本就是试探,毕竟曾经也读过些书,知道些好歹。
哪怕裴云川这人一身奴才气,胆小还怕事,分明不堪大用、没什么大作为,但薛道然就是知道,裴云川是同自己一样的人。
那日直到薛道然离开,裴云川一时没缓过神来,整个人顺势瘫软在地,直愣愣看着我,良久才问:
「阿柔,你是皇上的女儿,皇上怎么可能会不认自己家孩子呢?那可是他的亲生骨血,要是我有个孩子……」
他说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抿了抿嘴,蓦地止了声。
他是个阉人,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我只是走近他,蹲下身,轻轻环住了他:「是呀,他连你都还比不上,只有你知道疼我。」
裴云川这会才似回过魂来,后知后觉地难过,他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已经到了这地步,如何都没办法再瞒下去了。
我也不欲再瞒着裴云川,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裴云川,我不是皇帝亲生的,是我母亲同旁人苟合的野种。
「后来事情暴露,皇帝容不下我们,他决不会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嫔妃同人有染,生下的野种在宫里体体面面地当了数年的公主,这本就是在打皇家的脸面,在打他的脸面。
「而我母族也的确是世家大族,我如今的舅舅亦被皇帝外放了梁州做刺史,当年的事情,皇帝只敢伪装成我同我母亲相继病故。
「宋家并不知晓我还活着,我方才的话只是为了去唬住薛道然。从一开始就只有你要我,我骗了你,我其实没办法当回公主,甚至没办法让你过得好一点。」
我声音很低,似乎是良心发现,到底对裴云川心怀那么几分亏欠。
裴云川知道这样的真相后自是又惊又怒,他费尽心思养了我那么多年,小心翼翼当宝贝似地呵护着,从来不让我受一丝苦头。
就想着有朝一日我飞上枝头,他也能成为那升天的鸡犬,跟着我后面作威作福过上几年好日子。
然而他捡的哪是什么凤凰,不过是一只杂毛小雀。
他嘴一撇,巴巴儿便委屈得落了泪,转头便将我给一把推了出去。
我其实心里也没底,毕竟裴云川是个小人物,趋利避害,也没什么大志向,若非有旁的算计,决然不可能让他掏心掏肺地对另一个人好。
现在我对裴云川已经没用处了,他指不定会不管我。
我在门外傻站着,踌躇半晌,心中百转千回的,到底下了决断,若他不要我了,我也自有办法威胁他。
于是啊,我傻愣愣跟外边儿站了数个时辰,直站到日落月升,还听得里面不时传来几声呜咽,心竟然也跟着纠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