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花之争(251)
陆斜入目的是一刑犯狗一样瘫趴在地上,赤着脚,上面布满拖拽造成的擦伤一层覆一层,新旧血痂也结了厚厚几层,血水和着泥已经看不清那是一双足。
这条纤细身姿他认得,是祁聿。
一身破败囚服虽血迹斑驳,好在没有鞭打出的伤印出的血痕。
她瞧热闹似的回头,一侧下颌挂着淤青,清隽明秀的脸现在憔悴不堪。头发有盘好,可终究没有梳子梳过得好看,些许潦草乱糟糟蓬在头上。
两人浅浅对视上,她又扭头佝颈去签字。
她的落拓耀眼不在,被狼狈灰败压得光芒消散,从天高之际坠在泥地里。
陆斜只觉心口插进一柄直刃,搅得他几近断气。
诏狱每一份签字画押的口供是判来日落刀的时辰,伏罪口供内容他都不必看就知道祁聿下场。
他几步走近脚尖一动,瞧见那截腕子染了蹭不掉的灰,手腕细得陆斜觉得自己一脚下去能踹断她手。
陆斜弯腰蹲身一把抽走祁聿紧握的笔,她掌心指腹都不干净,染了墨也黑得不出彩。
他眼底酸涩涌了涌。
“程大人,本督奉命监记刘栩案,现在想与祁聿单独说几句。”
这话灌了风似的在审讯室墙壁来回撞,回声将祁聿心神撬开一丝迷茫。
程崔瞥眼地上的祁聿,这回他进诏狱很听话,叫写什么写什么、叫认什么认什么。
他已是将死之人,让司礼监自诉旧日恩怨没什么关系。
程崔起身:“我去前头吃盏茶,一会儿来收口供,你好好签。”
祁聿假模假样‘磕头’,闷声应‘是’。
人乖服的陆斜都觉自己耳鸣听错了。
祁聿轻轻摁摁陆斜靴子,讨问:“能叫人送碗饭么......这里的总吃不饱,我饿。”
陆斜听罢额角青筋绷紧,嗓子呼噜声粗气。
后槽牙狠狠咬下:“还请程大人着人送些吃食来。”
程崔一边往外走一边斥令手下。
“没听见人发话,去备。”
待脚步声远出去,祁聿从趴姿忙翻个身换成躺着,长长吐口气,像是趴着多难受似的。
歇息片刻她立马乖觉开口。
“你放心检案,陛下想看的状子我都会签,不用过堂的。你们一次性拿来我全签了,赶紧送我跟刘栩上刑台吧,别一审二审又召三司、内阁那些,步骤都省省,咱们各求所愿。你们完事、我也赶时辰投胎。”
“这是你性命。”
许是审讯室缘故,陆斜声音极低,又重又闷。
陆斜每个音下的难过撞在墙壁上后全都朝祁聿压过来,迫使她仰头看向陆斜。
他蹲在自己身旁,双肩内佝,赤红着眼恨恨地垂看她,那种因爱生恨到无能为力、所求无果他眼中嵌了十成十。
喉咙上下凝噎个不停,能看出陆斜有许多话想说,却无法宣之于口。
陆斜比她还看不开生死。
祁聿抬起手想安慰人来着,视线穿过自己手中肮脏不堪的斑驳污浊,她又垂下手臂。
陆斜在落下那瞬一把握紧,嗓子开闸宣泄出几声零碎的呜咽。
祁聿心头怔了怔,裹着她手的温煦实在鲜活、炽热,这一刹她心起了丝留念。
但余光看着审室顶,火红的光映着一片阴森,祁聿刚热起的心头又凉了。
“我八岁那年就该死了,是祁聿为我续的命。”
“上京途中我几回重病生死边缘、还被人拐过,都是他一次次救得我。你知道祁聿为什么非要上京吗,罪臣之后入奴籍,他说他能为奴,我不能,不然我这一生要吃很多苦。我不能正常长大、不能正常嫁人、不能正常的生活。”
结果她还是奴。
祁聿摁下一丝难过:“可他落了个这种下场......这遭要是能
跟刘栩一起斩头别提我多高兴了,真的。”
“我觉得值。”
她用了此生最最诚挚的声音向陆斜解释,并着无憾的安抚他。
陆斜仰起头想忍着奔涌不止心绪,两道热流还是划过他脸庞。
“你几时从我这里偷走的御批纸,我明明都烧了,我烧得难道是假的吗,你怎么这么有本事,我都没发现。”
几张御批纸是祁聿颈上铡刀,他不可能给祁聿留下任何隐患的。
怎么这柄刀还是要落人头上呢......
祁聿惊愕。
“啊,你胆敢烧毁此物。天,你赶紧闭嘴吧,这是死罪。”
陆斜听她顽笑似的反应狠狠瞪杀过去。
祁聿看见他湿了的脸庞一下哽了嗓,他眼下晕得红瞧着可怜又......蛊惑人。
明明陆斜长开了的少年五官硬朗逼人,这大半年西厂给陛下雷厉风行断过不少性命大案,阴戾本都要往面上嵌,怎么两行泪倒把骨子里几分祖传的文气给拖出来,瞧着秀气起来。
她心中生出愧,感觉不跟陆斜说清楚,今日有些过不走。
祁聿没法子地解释:“我之前找陛下求的,反正他登基也就无人再核检此数量。”
陆斜明白了,这份是祁聿新写的,反正她就是铁了心要用命拖下刘栩那个畜牲。
他今日没多少时间留在这里怨责祁聿的狠心,也没资格剥夺她心中苦求十年的‘值得’。
陆斜轻轻执着她的手,捏起自己另一只袖子给她擦拭,从指尖开始。
“欺君凌迟,你是怎么换了囚服没叫人发现你......是女子的。还有,你这穿了几日,一会儿我带你去洗洗?”
祁聿目光盯在他的温情上,细细朝心里记一记。
原来她十年恶贯满盈,他日刑台下真有为她难过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