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桐生瘦得脸颊凹陷下去,黑眼睛里却闪烁着火焰一样的光泽:“……我要拆了这座笼子,一起吗?”
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没说过话,叶桐生上来就掀底牌的行为实在出乎庄明玘意料,以至于他最先问的不是具体计划和可行性,而是表达质疑:“你不怕我告密吗?”
叶桐生动作很轻地摇了摇头:“你想出去,我知道。那天我看见你从三楼跳窗逃跑,被保安拦住了。”
庄明玘早已醒悟过来,他当初能顺利逃出病房,并不是他运气真的那么好,而是曾远诚欲擒故纵的手段,抓住错处好彻底打消他反抗的念头。而他在痛苦折磨之下坚持了这么久还没有自寻短见,是因为还有一根胡萝卜吊在他眼前——
“再过一星期我的疗程就结束了,”庄明玘说,“我为什么要冒险?”
“还有其他人在受苦,还会有别人进来。”叶桐生攥紧拖把杆,手背上的擦伤甚至才刚结痂,“我就是最现成的例子,谁能保证不再被送进来第二次?”他微微咬紧牙根,干裂嘴唇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一点决绝的血气:“只有彻底毁掉这个地方,我们才能得到自由。”
那一瞬间庄明玘有种久违的、难以言喻的荒谬之感,他在见识过人类下限后居然还能在同一个地方刷新人类上限,好像在臭水沟里捡到了一尊活的泥菩萨,自身都难保了还在想着普度世人。
但荒谬也是情绪的震荡,一潭死水里起了波澜就不会轻易止息,他端着餐盘起身去水池边刷碗,借着水声遮掩,低声问跟上来的叶桐生:“你想让我做什么?”
“三层全是办公室和仓库,住在那层的同伴只有你。”叶桐生拧开旁边拖把池的水龙头,“我们不允许上三楼,所以需要你半夜在三楼放火。”
庄明玘用铁盘磕了磕池底:“你认真的?我们都是空着手进来的,谁有打火机?”
叶桐生说:“我有办法,明天托人转给你,你小心点别被发现。”
相对于普通病人四到六人一间的住宿环境,庄明玘的活动空间相对独立宽松,但由于他那层住的都是工作人员,行动受到的监视要比叶桐生他们严密得多:“你的计划是什么?”
“周四晚十二点后,听到外面有动静,你就可以动手了。”叶桐生低着头,嘴唇几乎不动,“那个动静会把值班的保安和护士都吸引走,你做完自己的事情就撤,不用管别的。”
中心的工作人员并不是二十四小时驻扎在这里,曾远诚和其他医生会下班回家,护工和保安也会轮班休息。周六一般是最宽松的时间段,但自从有几个人试图在周六逃跑被抓后,他们就明白了那种看起来松散的气氛其实是铺在陷阱上的无害落叶,用心险恶地勾引猎物自己踏进深渊。
所以叶桐生反其道而行、选在工作日动手,庄明玘并没有提出异议,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如果我失败了,会不会影响你的计划?”
“没事。”叶桐生挤干拖布的水分,注视着窗外灿烂的火烧云,“哪怕失败了也没关系,他们打不死我,我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只要这个笼子还在,我就会战斗到底。”
第二天中午,庄明玘在食堂与两个女生擦肩而过,对方不小心撞翻了汤碗,在这短暂混乱的片刻,有人手速飞快地将一个沉甸甸的小纸包塞进了他的口袋。
庄明玘收拾好碗盘,没有跟对方搭话,因为他不应该认识这些人。但他记得留着短发的女生叫孟梦,罪名是“叛逆”,矮个子的女孩叫陈小蝶,罪名……不,那甚至都不能叫罪名,她是真的因为抑郁自杀过。
孟梦和叶桐生都是被多次拎出来当众处罚的不服管的硬骨头,陈小蝶却是老实沉默的大多数,但她做的最出格的事是喝了半瓶洗衣液试图自杀。
叶桐生选人的眼光实在很奇怪,就连被他选中的庄明玘也看不懂他的意图。他带着那个小纸包回到自己的病房,小心地拆开包装,两张烟纸里裹着两节电池,烟纸背面用小字写下了使用方法:将烟纸撕成中间细两端粗的纸条,有锡箔的那面分别贴在电池正负极上,中间最细的部分段会自动燃烧起来。
在漫长如炼狱的黑夜里,这是他们手中唯一能握住的,稍纵即逝的火花。
在一天之中最安静的凌晨,干燥的夏夜微风吹拂过树梢,中心里所有人被毫无预兆的“轰隆”一声巨响惊醒,连楼板都跟着微微晃动。
保安打着哈欠探身向外张望:“打雷了吗?”
完全没有睡着的庄明玘张大眼睛望着被封死的窗,眸中倒映出远方夜空冲天火光与浓烟,走廊里有脚步声匆匆奔过,楼内的动静渐渐嘈杂喧嚣起来,不知道谁在大喊着“着火了”,烟雾报警器的尖锐嗡鸣响彻楼道。
是叶桐生发给所有同伙的“信号”。
庄明玘从枕头下摸出那两截电池和烟纸,翻身下床,安静而从容地照着步骤说明、像做物理实验那样将烟纸一头对准正极,另一头轻触负极——
细微的爆裂声响,一簇火花从他掌中纤细的烟纸上绽放,落入惨白的床单与棉被。漆黑的焦痕逐渐扩大,猩红火苗亮了起来,犹如冲破地底四处流淌的滚沸岩浆。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故事,溜出病房,闪身躲进了对面的厕所。滚滚浓烟从门缝溢出,三楼的报警器也加入打鸣行列,片刻后两个护工急匆匆从另一端赶来,差点被房间灼热气浪烫熟。庄明玘则借着烟雾遮掩,掩着口鼻迅速溜进没来得及关门的房间,像过生日点蜡烛一样兴致盎然地挨个儿点了一圈火,才顺着楼梯快速溜出了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