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庭轩(9)
付愁想:“死人,当然不能记事!”
叶欣想:“别下雨了!”
四人的思绪如树干,有着缝隙。但想得越深,越久,又如树根般终于彼此衔接上,将思绪连接起来的东西是杀刀。他们又开始分析起这个杀人案子。
最先和最努力找到灵感的,永远是史涓生,这个有二十年断案经验的老大哥。他靠在树干,身体一半在黑夜中,一半在火光里,思路与灵感便也忽暗忽明,他在有限的信息中尽量排除或者缩小范围。突然他被打断了。
不远处一个火把中的松脂蹦了出来被烧燃,噼里啪啦地阵响,就像烟花在绽放。
史涓生的头绪在火苗向外飞溅的时候却聚合起来。他一直不明白凶手为何要杀樵夫,但如果是因为抢夺杀刀,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的阅历丰富,他曾听老一辈说疯瞎子道士柳杀刀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那片山林中某个樵夫家,凶手或许也听闻了。想到这,他按耐不住要见到组织这次聚会的人的急切。
白思没有与他的老大想到一处,他仍执着于吴二公子,那个长得比自己还俊美的小白脸肯定与凶手先打了照面,说不定还交了手。凶手的身形、相貌、声音、他总有记住的,白思拍拍大腿,更加后悔当初没有在吴府多问问他。
付愁与白思的思路不约而同,即使听史涓生推测吴轩泥用不着暗害人,但这个世界上总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在悄悄地谋划、发生,无人察觉不代表没有。
唯叶欣一直在想他们白天讨论的那个“其他的目的”,这帮人要是真都死了,他们也凶多吉少,也需要死吗?他慢慢想得睡着了。
白思、付愁的脑子一团乱麻,迷糊着闭了眼,在睡梦中等待黎明的到来,等待史涓生的下一步指令。
但史涓生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漆黑的夜色里,他试图看清破案的方向和出口,又似想看透林中每个人躯壳下的灵魂。
☆、八
八
一百里的路程,依他的轻功脚力,不出半日便能走完。杀刀近如咫尺,翻手可得,他却一点不着急。他笃定凶手比他更着急,着急找他、杀他。盲目寻找凶手,不过是被凶手牵着鼻子乱走,自己何不“以逸待劳”,“反客为主”。
他清晰得记得凶手背包显出的若刀的轮廓,而尸体、童谣、大会又出现得诡异,因此他已有了足够的自信,凶手就是组织这个聚会的人,这样猜测时,只是他还暗暗自责,杀刀就在死梅树附近的樵夫家里,自己对这死梅树神伤时,从来想不起要在其他地方多走走,如果这样,杀刀就不必大费周章地去取了。
这两种情绪都支配着他刻意地走得很慢。有多慢呢?几乎是在散步。而散步时,最放松的不是身体,而是思想,他也向来喜欢这种天马行空恣意疏荡的思考。
风吹面不寒,雨沾衣未湿,这样温柔的天气,就是有伞在手,他也不会去撑开。他偶尔还停下,看树干琥珀中的蚂蚁,看流云变幻不同的形状,站累了,又走起来,他走路喜欢背着右手,左手却横放在腹前,让人感觉他在平地上骑着马。但此刻,御风没跟来,它的僵绳将要被握在十九岁的还像个小孩子的满庭霜手里。
想起满庭霜,他闲闲的脚步突然软了一下。满庭霜从后环抱住他的时候,他感觉她的身体就如刚被用热水洗净的糯米全倾覆在他背上。他一贯清冷的脸上,竟也不受控制地有了红晕。
十七岁之前,他尚不理解姨婆和那狠心的柳杀刀从生至死,仿佛不过见了区区几面,为何痴心的姨婆甘愿为狠心的柳杀刀空等五年,直到初见十六岁的满庭霜时,他突然就明白了。
同时这一眼让他顿悟了许多道理,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比如爱是最不能用逻辑来判断的情感,比如一见钟情不一定是因为相貌,因为眼前的满庭霜就戴着薄纱。
满庭霜说她只允许未来的丈夫看她及笄后的相貌,因此要戴着面纱。面纱遮住满庭霜除眼睛外所有的五官,如果一见钟情钟的是脸,他已经不能够完全同意这句话了。
满庭霜来了三年,便已完全把他的心思牵过去大半,他的轻功一直故意学不好,谁说不是潜意识的唆使。
如今他一只脚已踏进江湖,满庭霜曾在江湖上留下名声,自己能不能听到呢?他忽然期待起来。又意识到满庭霜此刻或许已飞到了玉山,替他打听史老太君的后人。她那样不讲道理的霸道会不会碰上荆棘呢?他又极度担心起来。
路过一家茶摊,他坐下来歇歇脚,茶水入喉,立即将他所有遐思都掐断了。这茶水,似泔水,那茶叶,虽是初冬,新茶未采,也不至于黑如煤炭,老如焦纸,而味,似泥潭令人作呕。
他看向茶棚里面,见一个女人是用木炭烧火在煮茶,木炭的灰屑冉冉在茶壶口逡巡。他又见旁人喝之无觉,于是偷偷地将茶碗藏于袖间,拂袖时,便将茶水不动声色倾倒在脚下,茶水裹着泥土,似一条污水沟流向桌腿那头。
碗已空,污水的源头已经枯竭,这污水沟还没有停止流泻的迹象,他稍抬眼观察这脉络,如觅食的蛇如起伏的山峦,还有些像怀素的草书,不过这一捺,有点太飘了。他兀自沉想着,污水的尽头忽然断于一双白鞋下,这鞋是纯白的,没有一点花纹,鞋帮的针法也简单。这样素雅的、干净的鞋子?他想这鞋子的主人,一定是个单纯而且脆弱的人。
他慢慢抬头,好让猜想的证实有个缓冲的机会。眼神到这人的腰间,裙裾和香囊的穿戴说明面前站着的是个女人,这个女人亦用兵器,女人右手握住剑鞘,拇指轻压住剑把。这是一柄长剑,女人用这么长的剑,倒是很少见,他对她的兴趣又增了几分,表现在抬头的速度上,便是快了好几倍。
她不高却匀称,算个七分美人,如果她肯笑,就是十分。
女人道:“吴轩泥!”
他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她道:“我是来杀你的!”
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道:“等你死的时候,不会让你做个糊涂鬼!”
女人忽抽出长剑,好亮的白光,刺晃了他的眼。女人的长剑由下向上砍去,锋利的刀刃瞬间将桌子劈成两半,他踩着板凳朝后躲,稳稳落在另一桌旁。
这桌人三女一男,三女异口同声叫“公子小心”,已起身团团围住一位男子,对她虎视眈眈。而那男子仍在喝酒吃肉,对这“风月债”不闻不问。
她举起这把长剑,实在与她的小巧不相称,你不能想象苏小小拿着方天画戟上阵杀敌,便也不能想象这个女人拿着只比自己身高矮两尺的剑,舞出多么灵巧和凌厉的剑招。她用起来实在蹩脚,只此一招,他已知道这女人的武功,不过入门,或许连他体弱力怯的大哥都敌不过。
女人又刺来软软的几剑,他躲得也乏了,一个格挡,空手没收了她的剑。
女人只生气地,冷眼瞪他,似乎这样就能阻止他将这把长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瞧个究竟。
剑不算好,不过顺手,这长剑的剑穗上挂着女人的荷包,上还绣着一个“叶”字,“叶”使他想起一个死人的名字,他道:“叶志是你什么人?”
她道:“吴轩泥,是你杀了我的丈夫!”
他听出来这并不是一个问句,已是十分吃惊,但这女人是叶志的妻子,显然让他更难以置信。他道:“叶志是你的丈夫?”
她道:“是未婚夫,我将要嫁给他。他却被你杀了。”说到这她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泪珠挂在下睫毛上,如同一颗透明的泪痣。
梨花一枝春带雨。世间摄人心魄的美丽。他心疼了一回,道:“你未婚夫不是我杀的。有人在骗你……” 她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除了那四个六扇门捕快,以及凶手,没有其他人知道叶志的死跟自己“有关”。旋即一个猜想涌了出来,他身体突然止不住打了一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