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中锦书(9)
微凉的秋风散过,明月望着远方,笑容依旧。
“奴家知道。”
“奴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永安也一时沉默。
秋华流转,吹起一地碎叶落花。
明月笑了,“何必呢?人死为安。奴家自己都不在意了。”
人死为安。人死为安。
离开了尘世的人,还计较什么呢。
熙熙攘攘的人世。
永安撑伞而行。四周的平民百姓来来往往,过着他们最寻常不过的日子。
这样寻常的日子,于永安,于沧澜,却是一种奢侈。
“没钱吃酒还来做什么!”
前方有人吵吵嚷嚷,永安握伞的脚步一顿,却继续往前。
前方的酒肆围着一群人,中间的男子道,“我当真是忘了带酒钱,我回去取,回去取。”
“哼!”
一个酒保重重踢了男子一脚,却把他生生踹到永安面前。
永安做了太久的仲裁者,如今,已经堪堪幻出人形。
她此刻撑着竹伞,恰如人间的普通少女。
只是眉间的冷冽,让人心寒。
那男子抬头,却见永安一双柳叶蹁迁的眉。
一惊,“明月!”
永安一愣,那男子却后退两步,也是一愣,“对不起姑娘,我,我认错人了。”
微白的发丝下,年华挡不住男子一双剑眉星目,亦不难看出年轻时的意气飞扬。
只是这双眼,仿佛一场沧海桑田。
枯寂的沉默,竟微微带着死气。
明月怔怔的看着他,面容惊异。
她是鬼魂,男子看不到她,只沉沉地看着永安,叹气道,“姑娘,姑娘同亡妻实在是有些相像。”
他低着头,“真可惜,我还以为,她终于来接我了。”
明月掩唇,“夫君?”
男子怔怔看着永安,叹气道,“姑娘这双眉,当真是像极了亡妻。”
酒肆的酒保走了过来,一面走一面骂道,“没用的东西,叫你--”
永安睁眼看去。
雪白的面容,配上黑到极致的瞳,她的杀气,浩瀚而凛冽。
不属于阳间的悲歌。
酒保一愣,惊得后退几步,看着立在永安身旁的男子,骂骂咧咧道,“算你好运!今天不找你麻烦!”
男子却不闻不问,又死死看着永安。
许久,垂手道,“在下无礼了,还望姑娘见谅。”
永安垂眸,回礼道。
“无妨。”
沧澜惊异。
凡世也好,幽冥也罢。
他从未看见永安身上有一点人气。
有的,只是无尽的凛冽的杀气。
仿佛盘古开天辟地之时留下的寒冰。
清冷千年。
可她此刻盈盈而礼,却有了几分女孩该有的娇俏。
沧澜皱眉,这样灵动却不失端庄的礼法,绝非小户人家的女儿学的出来的。
纵容他看不清模样动作,却也觉得光是那衣襟带动的声音,就带着十足的韵味。
看惯了她的清冷肃杀,习惯了她如幽冥花一般的寒气逼人。
他忽然有些好奇。
这个孩子,她身前,该是什么模样呢?
男子收住视线,对永安道,“让姑娘受惊了。在下就此辞过。”
明月一把扣住永安的手,央求道,“永安。”
永安默然,却开口道,“既然我像,为何不多看几眼?”
男子一愣,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去。
普天之下,只有一轮明月。也只有一个,叶明月。
数遍天下,像她的人何其之多。
却也只有她一双浅浅的柳叶眉,勾住了他的魂。
至今,还未曾还回来。
“段将军当真用情至深。”
眼见男子走开,永安淡淡道。
生生扯住他迈出的步子。
他回头。
永安把玩着手中伞,“段松将军。不知可愿茶楼一叙,共话明月?”
第25章 明月夜.婚嫁
最上等的茶楼,最上等茶水。
永安俯视着下面来来往往的百姓。
黑白分明的眼,折射一场人间百态。
“姑娘认识亡妻?”
段松开口。
永安垂眸,伸着指拨弄茶叶,“偶有几面之缘。”
“只是我听说,令夫人,是自己去的?”
段松一怔,咬牙道,“若不是我,若不是我……”
她又哪里会走的这样苦?!
娶她回来,其实非他所愿。
那年清秋,他尚是公主府的小小侍卫。
那年清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散漫惯了的人,哪里想要个女人插手自己的生命?况且,他听说,叶家的女儿,是个温顺到底的性子。
真恼人。
他想。
府里的弟兄都在嘲笑他,他们闹腾着给他斟酒,感叹着他小小年纪,就要成家。
进了宫的姐姐却说,“不小了,合该娶个媳妇了。”
长姐如母,更何况,这婚事也确实是母亲生前订下的。
哪里不小了?他怅然。他才刚过了成人礼。
可姐姐咬定口舌教他成亲,一双美目里,是他看不懂的担心。
他喝的酩酊大醉。
姐姐进宫尚不足月,只捎来些许银两当作聘礼。
他只得掏出所有积蓄布置婚礼。
可是,说是所有积蓄,也不过换些劣酒罢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却喝得醉死过去。
第二日清晨,他扶额坐起,宿醉醒来的感觉让他晕晕沉沉。
旁边恰放着脸盆,他草草洗了把脸,方才觉得清醒多了。
“醒了?”
有声音传来,轻柔似一树花开。
他抬头。
那人徐徐行来,柳眉淡雅,一双明眸皎洁若天上的月。
那一刻,他还未曾意识到。
小家碧玉的她,于他来说,却是。
倾国倾城。
在公主府值班。
有人抬着大轿送公主去皇宫。
他站在行列中,却被叫到轿前。
“段松。”
公主撩开窗帐,一双凤目秋波流转,“听你姐姐说,近日成亲了?”
他点头。
那双翩跹的柳眉一闪而过,他瞬间微红了脸。
明月明月。
他的妻,柔和似水,皎洁若月。
公主掩唇而笑,“哪家的闺女,叫我们段小侍卫这样魂不守舍?”
他低头,“城北叶家。”
公主继续笑道,“原来是个落魄小姐。”
城北叶家,原是书香世家,叶家上辈,几代为官,名声显赫。
只是因着明月父辈过于刚正,惹恼了圣上,落得个家财散尽的下场。
他敛目,收起眼中的愠色,不卑不亢道,“不管如何,是小的高攀了。”
明月的背后的叶家再落魄又如何?
他情愿,
俯首作臣。
“将军似乎很怅然?”
永安开口,“在想令夫人?”
段松敛去眉目中的伤感,自嘲道,“想啊。可是,也只能想想。”
他拉扯自己斑白的发,“这幅模样,这幅模样,纵然她看到,也不会再认得我罢。”
外族入侵,一场征战。
但他未想到,副将军竟然是他。
出征之际,他被召进宫。
姐姐握住他手,“松儿,莫怪姐姐心狠。男子汉大丈夫,终归要将功立业,威名远扬。”
他点头。
已然高位的姐姐华服加身,倾国倾城的容颜。
“松儿。世人总是,身不由己。”
那时,总是太过年少。
身不由己四字,他终究是。
知道太少。
金戈铁马,乱世杀伐。
他曾以为,建功立业后,他将可以带她看遍天下。
朗朗山河,因她而锦上添花。
她送他远行。
千言万语都化为一句。
“夫君,保重。”
我温柔的妻,待我归来,我许你锦衣华服,相守白头。
“段卿此次辛苦了。”
一场凯旋。
他眉目俊朗,飞挑的剑眉勾勒出英气勃发。
皇上大为高兴,就地封他为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