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116)
我攥紧他的手说:“陛下放心,元箓明白!”
放心吧,我的儿,我这个老不死的绝不让那两个女人活着回去!
云晴皇后的故事
“她回来了。”
话的尾音还没完,欧阳诺已经一阵风样的冲出去了,肩膀狠撞到我的胸口,脚底踩脏了我的新缎鞋面。他全然没有留意这些。自从那个姓严的女人出现以后,他的眼里、心里再也没有其他女人的位置了。哪怕我戴着高贵的凤冠,在欧阳诺那里,也不过是“其他女人”之一。
这种事,没有必要生气。我母亲去世得早,我是在母亲的娘家长大的。外婆是个世家出身的女人,在夫家独掌大权超过三十年,外公那些小妾和小妾生的儿女们都要看外婆的脸色过日子。外婆说过:“没有男人会只爱一个女人,没有!就算独宠,那也是暂时的。等热乎劲过了,他就腻了。宠爱从来不会长久,但高贵的身份是不能轻易改变的。云晴,你不要嫉妒别的女人,只要专心保护好你的地位。记住我的话,只要你活得够久,一切爱恨都是过眼云烟。”
十五岁时,外婆带我出席一个贵妇云集的茶会,我被湘乡王的王妃相中,成为湘乡王世子欧阳诺的妻子。
皇帝无嗣而终,死前把憨憨的同母弟湘乡王推上了皇位。欧阳诺一夜之间从世子变成太子,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帝,湘乡王妃成为太后,我成为皇后。
我给欧阳诺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和父亲那边的亲戚走得都不近,也没人打着“皇后”的旗号做些让欧阳诺看不惯的事情。我的样貌虽不是极美,也绝对不丑。我从不多话,最擅长的是忍耐。湘乡王妃其实很会挑媳妇。从各方面衡量,像我这样的女人,都是正妻的最佳人选。我也坚信,我的活法就是女人能拥有的最完美人生。
就像外婆说的,欧阳诺总会喜欢上新的女人。从怀上第三个孩子以后,我和他再没同过房。这种事,没有必要在意。我已经有三个孩子,儿女双全也足够稳固,不必再多生了。
严蕙心其实是个年过三十的寡妇。她堂妹严兰心是欧阳诺的一个侧妃,不怎么起眼,因为生了一个女儿,在欧阳诺的一众女人中间稍微有点地位。那年夏天宫里出了疫病,严兰心染上了,被送出宫去养病。你们也明白,这种说是养病,其实只要不传染给别人,也没人关心她好不好得了,所以也没人愿意去伺候她。我心里好歹还念着她生了个女儿的功劳,就说:“宫里既然派不出人手,就让她家里找个人去照顾一下吧。”她娘家就派了这个严蕙心过去。我当时肯定不会太留心这个人,只隐约听说是严家一个排不上号的女孩,没生过孩子,丈夫死后就搬回了娘家,因为脾气又冲又倔,和家里的长辈们处得不好,于是就摊上了这个可能会要命的活儿。严蕙心应该是个认真的人,没有敷衍,全心全意照顾严兰心的。严兰心被送出宫的时候已经连路都走不了,看着像要活不成了。那场疫病,不少素来身体强健的人都没挺过去,她在宫外折腾了四个月竟没有死。说是严蕙心救了堂妹一条命也并不夸张。在阎罗殿前走过一遭的人都会大彻大悟,严兰心从此把严蕙心视为最亲的亲人。疫情过后,严兰心坚持把这个堂姐一起带回了宫里,给的说法是,身体尚虚,要家人贴身照顾。生了病就把人撵出去不管不顾,事情过了,宫里人和严家人都知自己理亏,便不去忤她的意。
欧阳诺也贪新鲜,很快就赖在严蕙心处过了几夜,然后索性召她侍寝,衣食住用全照严兰心的等级赏赐,风头一时盖过了不少年轻侧妃。那些心有怨气的女人们聚在一起骂严蕙心是“剩饭”,这是连吃“剩饭”的欧阳诺也捎上,一起骂了。
太后当然听不惯,更看不惯。“让一个寡妇住在宫里,成何体统!”太后只顾生气,忘了自己也是个寡妇。
“又不是什么大事,就算陛下要幸她,也是一时新鲜,很快就丢开了。太后不必太在意。”我柔声劝慰,不妒不怒,完美的正妻。
大概所有宠妃与君王的故事全都一个样,就像那句词写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人间有无数佳人、无数君王、无数缱绻,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所谓“胜却”不过是身在其中自我陶醉。
皇宫就这么大,不好听的话迟早会传进欧阳诺耳中。欧阳诺,许多时候应该叫欧阳懦才对,他实在是个下不了决心,打不定主意,面对再小的事情也会犹豫的男人,所以即使听见什么,他也不会把谁怎么样,那些嚼舌的人才会肆无忌惮。与我无关的事,我也懒得管。
和严蕙心同床共枕了两年,欧阳诺终于给了名分——很高的名分,远超过跟了他十几年的严兰心。
“一个二嫁的女人竟然能叫‘贞妃’,真是好笑。”后宫的女人们在笑,心里在哭。吵架不都是往对方最痛的点上戳,戳得越狠越好嘛。对他和他的女人指手画脚,欧阳诺心里果然也有气,用一个“贞”字,戳痛了多少人的心。
原来懦弱的人倔强起来是死不回头的。欧阳诺只和严蕙心同房,后宫的怨气积压得足以把殿顶掀翻,各种合适的、不合适的人轮番出面劝说欧阳诺雨露均沾,可说的越多,欧阳诺越发只对严蕙心好。
“总有一天,儿臣会惩罚贞妃,给母后出气的。”欧阳谷信誓旦旦地对我承诺,惊出我一身冷汗。
“谷儿是太子,怎么说这样犯规矩的话?母后和贞妃娘娘没有私怨,别听别人胡说。”我耐心地对长子解释,怕引起误会。他还年轻,从哪里听来了风言风语,竟当了真。
“儿臣不是听别人说的,是自己看的。母后虽然不说,可儿臣看出母后眼中有恨。”
我到底流露过怎样的神情,会被十五岁的男孩解读成“恨”。我恨严蕙心吗?为什么我自己没有觉察?我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坐了许久,目不转睛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直到乏力,仍一无所获。我歪靠在背椅上,手垂搭着两侧的宽扶手,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勾起手指……我摸到了什么东西,惊得一下坐直身体,再次小心翼翼地勾起手指:是两个坑。这个从表面看去毫无异样的梨木椅子,两个宽扶手的底部全被抠成了空洞。我茫然检查自己的指甲,十个指头全部短短秃秃的。我努力回想了半天方才想起大概是前年,我的两根指甲从中间折断,痛得许久不能执筷、沾水,从那以后就再也不留长指甲了。为什么好好的指甲会突然折断呢?我重把双手搁在扶手上,手指又再度下意识地弯曲,指尖与那梨木中的空洞好像互有吸力一般,自动找寻彼此。这是我最喜欢坐的椅子,与我共度了许多白天与夜晚。原来,我的心和这个椅子一样,看上去毫发无损,其实早有了破洞吗?那个洞里装的就是我的“恨”吗?
我再次注视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那个女人的面目不是我熟悉的圆润祥和,而是狰狞凶狠。我听见她对我说:“为什么?为什么欧阳诺会如此在意那个女人?他明明有数不清的的选择!他可以和任何女人躺在床上,却不该把其中一个放进心里。我可以接受他无情,可我不接受有例外!”
因为一旦有例外,人就会纠结于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个例外不是我”。这个问题会让人嫉妒到失去尊严,所以,不管有多少理由去怨恨,人其实都是被自己逼疯的。
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什么情爱,全是过眼云烟。我是太子的母亲,我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没有必要嫉妒。我要忍,要忍,忍……”
我对太后说:“母后,贞妃进宫四年多了,虽然她年纪不轻,可若能生个一儿半女,也省得妹妹们怨声载道。皇家,毕竟还是子嗣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