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117)
“云晴说这话可是真心的?”太后似真似假地问。
“当然是真心。”我诚惶诚恐地答。
“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太后笑着说,笑容有些冷,“诺儿要幸谁,哀家决定不了;可被幸的女人够不够格怀上龙裔,哀家还能决定。”
“这……会不会……”我迟疑道。
“哀家还没死,这个后宫还轮不到你说了算!”太后的严斥如同一掌狠掴在我脸上。不过,这种事情没有必要在意,忍一忍就过去了。
严蕙心的父亲死了,欧阳诺许她回家吊唁,这是莫大的恩典,足够严家荣耀十年。严蕙心去了,却没按时回来。欧阳诺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派了几拨人去接,到晚上才来了准信,说“贞妃娘娘失踪了”。
严家就在京城,若派军队护送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严蕙心身边除了宫女和侍从,只跟了十个侍卫。按说这也足够了,皇家侍卫以一顶百,出了皇宫到严家走不了一个时辰,谁敢在京城里劫掠皇妃?
可严蕙心就这么离奇地失踪了。京兆尹都出动了,只找着十个侍卫的尸首,宫女侍从们四散逃窜,没人能说清楚贞妃娘娘的下落。
“陛下切莫心急焦虑伤了龙体,所有能派的都派出去找了,一定能找到贞妃。”这种时候明明说什么漂亮话都没用,却不能不说。
欧阳诺只是坐着发呆,不看我,也不说话。
三天没有消息。欧阳诺三天没说一句话,没吃一口饭,没合一刻眼。
当第四个黎明降临,又一个不眠之夜过去的时候,欧阳诺忽然对着太后,缓慢而低沉地说:“母后的气该消了,把蕙心还给朕吧。”
太后受到冒犯,气得嘴唇手指全在抖动,急促地呼吸,胸口起伏不定。
“陛下急昏了头,太后息怒……”我手忙脚乱地试图打圆场。欧阳诺突然发难,让来问安的谷儿都局促得立在门口进退两难。
“朕知道,对贞妃有怨的人不少,可有本事让皇妃在京城里失踪的人屈指可数。不管是谁动的手,没有母后的许可,他不敢做,也做不成。”欧阳诺和太后的视线在交火,“如果蕙心的尸首没和那十个侍卫在一起,她肯定没死。母后要教训儿媳,三天也够了吧?不够的,朕自领。”
“百事孝为先。父皇不该为一宠妃冒犯太后。”谷儿冲上前,挡在欧阳诺与太后之间。
“看来是太子替母后动的手。”欧阳诺指着谷儿质问道,“你冒犯你的父皇和庶母,就是孝了?”
“完了,这是着了魔了。那个女人究竟施了什么魔法?”太后气得嗓音也在抖,“贞妃没有生育,也不是原配,就算你给了她封号,要把她从皇室记录中彻底抹去根本不是一件难事。”
“朕想保护自己的女人,有什么错?”缺少睡眠让欧阳诺的眼睛红得瘆人。
“诺儿,皇权自有皇权的运行法则,上有宗室,下有朝臣,内有后宫,外有百姓,不要以为你坐上了那个位子,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朕不过喜欢一个女人而已,为什么都要反对?”欧阳诺的声音也在抖,是哽咽吧,他一脸要哭的神情。
“你喜欢女人,可以;你只喜欢一个女人,不行!”太后气到了极点,嗓音也尖到快要刺破喉咙,“贞妃和皇位,你只能保住一个。”
四周瞬间安静了。
我掩住嘴,挡住呼之欲出的惊恐。谷儿的眼睛瞪大到眼珠快要掉出来。太后决定除掉贞妃了?尊贵的母子二人要反目成仇了?
“朕要贞妃。”我心中还有一千个念头在翻涌,欧阳诺的言语已经钻入我耳中直冲向脑门,呛得我眼花鼻酸。
“可想好了,君无戏言!”太后问得好,一定是我听错了,让欧阳诺再说一遍。我不信真有人会不爱江山爱美人。呸,严蕙心哪里美了,也配和江山相提并论吗?
“我,欧阳诺愿意放弃皇位,娶严蕙心为妻。”连“朕”也不说了,是从这一刻起就放弃了吗?
“放弃皇位!”这个男人是我丈夫,可他现在宁可放弃地位,也要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再沉默地当个观众。我跌跌撞撞地跪在欧阳诺面前,抬起带着眼泪的笑脸问他:“是贞妃给陛下灌输了如此荒唐的想法吗?”荣华富贵,至高无上,多少人求之不得,怎么可能放弃当皇帝?“宫里比贞妃年轻漂亮的女人有的是。难道是因为嫁过人,有讨好男人的经验,所以让陛下格外喜欢吗?”这样的话很难听,已经有些失礼了。
欧阳诺难得地认真看着我,说:“你们都觉得蕙心嫁过人,配不上‘贞’字,因为你们理解的‘贞’只在身体的层面,然而真正的‘贞’是在精神的层面。人的身体是有形的,非常容易受到禁锢,可人的精神是无形的,眨眼间就能去到远处。人难掌控就是因为想法会变。有些时候,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自己的精神,别人就更不能了。所以,人才会有压抑不了的愤怒、悲痛、感情……身体的‘贞’当然是了不起的,可精神的‘贞’更难做到,更了不起。无论你,或是宫里别的女人,身体虽然是我的,精神却不是。”
“臣妾和宫里的妹妹们心里只有陛下,身心都是陛下的。”是哪里做错了吗?这样的误会必须赶快澄清。
欧阳诺摇头,对我的辩解不感兴趣。“只是互相利用而已。在这宫墙之内,皇帝利用嫔妃传宗接代,换取嫔妃家族的支持;嫔妃利用皇帝巩固地位,换取荣华富贵。”欧阳诺说,“蕙心是唯一对我,不是皇帝,付出感情的女人。她只是单纯的在乎我,而不是想趁我高兴的时候得到些什么。”
我还试图剖白。
欧阳诺抢先说道:“云晴,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我们结婚快二十年,生了三个孩子,可你看朕的眼神里却没有感情,和你看孩子的时候不一样。你看孩子们的眼神里是有感情的。”
我像个劝谏的老臣,苦苦哀求皇帝回心转意:“陛下就不怕在史书上留下污名吗?”对,就算不在乎地位,难道也不在乎名声吗?
“云晴,你读书吗?”欧阳诺问道。
“读书?我……”我不明所以。
“据我所知,你识字不多,所以几乎不读书。既然连书都不读,又怎知书上的人谁有清名,谁有污名?再者,又有多少人是真的读了书才知道过去的事而不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何况,又有几本书是真正记录了历史,没有粉饰,没有曲解,没有添油加醋,没有掐头去尾,原原本本告诉你发生过什么?你真的读过这样的书吗?什么污名不污名,在我看来,全不重要。”欧阳诺不是个懦弱的男人吗?也能说出这样果敢决绝的话,原来我并不当真了解他吗?
“宫外的生活并不好过,衣食住行样样都得费心。陛下以为普通百姓的日子就全然顺心如意吗?”这是我最真心的劝阻,人讲再多大道理,最后不还得面对柴米油盐。
“谁的日子都不可能全然顺心如意。云晴,你每天都顺心如意吗?顺不顺心和愿不愿意是两回事。就算不顺心,我也愿意。”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劝无可劝了。连太后都摆手,示意我不用再说了。
严蕙心回来了。对于去了哪儿,谁掳了她,受没受罪,她只字不提。
欧阳诺退位。谷儿穿上龙袍,坐上皇位。
太后依旧掌权。太后对我说:“别以为自己熬出头了,什么时候哀家死了,才轮到你。”
欧阳诺和严蕙心走了,离开了皇宫和京城,伴着晨曦消失在朝阳出现的地方,连背影都带着笑意,牵在一处的两只手始终没有放开。阳光好烈,刺得我的眼睛发痛,痛到眼泪快要流下来。我以一种另类的形式被抛弃,如同被打入冷宫。我忘不了欧阳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或许是和心爱之人双宿双飞令人愉悦,他难得地开起玩笑:“云晴,既有云,何谓晴?你这名字和你这人一样模棱两可,敷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