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175)
“我叫谭子舟。”他也伸出手。
三只手相碰。
“今后大家就是朋友了。”
“嗯。”
熙侯府内院。三个人忙活了半天才把满是灰尘的老屋打扫得能住人了。
“这两间屋子一直空着,从我记事起就没住过人。你们俩就各住一间吧。我就住在一墙之隔的院子,很近,说话声大点儿都能听得见。”我说,“虽然简陋,好歹安全,而且三餐管饱。”我知道用什么最能打动他俩。我总是一个人晃荡,实在太寂寞,好不容易收了两个跟班,可不能轻易放过。
“你真是熙侯的女儿?堂堂侯府小姐怎么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还得自己动手干活。”酆鸿影上半身横在一张椅子上,下半身支在另一张椅子上,懒洋洋地说。
“我看你还不像丰国的公子呢。堂堂公子怎么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我是街面上野大的,斗嘴皮子从不输人。
“我既无权势又无前途,唯一的用处就是来邺国当人质。初来时还是有钱吃饭的,我的王兄还出钱给我租了一处院落,每一季都差往来使者带些银两给我。不过从去年开始就莫名断了联络和供养。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想回丰国也回不去。因为没钱交租,上个月房东就把我撵出来了。我已经好多天没睡过床了,地上又冷又硬,硌得腰疼。”酆鸿影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问道:“你既然是侯府的小姐,怎么会无人在意你的死活?”
“你们也看到了,这府里可有人同我说话?向我行礼?”我问。
酆鸿影摇头。
谭子舟也摇头,说:“我看他们都躲着你走。”
我点头,说:“我是熙侯的女儿不假,不过熙侯应该是情愿没有我这个女儿的。许多人都希望我不存在,包括邺国的国主在内,因为我的生母是筠姬。”
“筠姬是谁?”酆鸿影问。
“你是郯国的公子,应该知道筠姬是谁。”我对谭子舟说。
“你竟是筠姬的女儿!筠姬在邺国还有个女儿?”谭子舟一脸惊讶,嘟囔了一阵才对酆鸿影说,“筠姬就是我父王——郯国国主,最宠爱的夫人。筠姬生的两个儿子,是我父王最宠爱的孩子。”谭子舟用复杂的眼神看向我,说:“今天在食街被你赶走的两个人就是筠姬派来杀我的。在父王的诸个儿子中,只有我比筠姬的两个儿子年长,如果我死了,筠姬的儿子就是理所当然的王位继承人。此次郯国与邺国交换人质,邺国指名要我,应该就是筠姬的安排,毕竟筠姬是邺国国主的亲妹妹。”
“哎,熙侯不是邺国国主的亲弟弟吗?如果筠姬是邺国国主的亲妹妹,那他们俩岂不是……”酆鸿影一手指着我,另一手捂住嘴,不再说下去,意思却再明了不过了。
我接着他的话说:“没错,名义上熙侯和筠姬确实是姐弟,所以,我的身世其实藏有双重的晦忌:血亲有染加上未婚先孕。这下你们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无视我,甚至恨不得抹杀我了吧?实际上,熙侯和筠姬并无血缘关系。筠姬的生母是邺国一个有罪之臣的夫人,因为貌美被先国主特赦后收入后宫的,那时筠姬已在其母腹中了。因是女孩,无关王位,加之筠姬生母十分得宠,先国主就索性认下了这个女儿。这件事郯国或许不知,但在邺国王室中算不得什么秘密。至于熙侯……据我所知,先国主允诺过熙侯,先让筠姬认祖归宗,再嫁熙侯为妻。如果不是先国主突然过世,邺国被迫与郯国和亲的话,筠姬本该是熙侯名正言顺的夫人。郯国指名要筠姬,国主也没法拒绝。”
“因为在邺国为质的王叔曾对我父王说过,筠姬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谭子舟插嘴道,“我见过筠姬,她确实很美,虽然已经不年轻,还是把父王的女人全比下去了。你长得有点像她。”
这样的话我不是第一次听见。我对谭子舟说:“话已经传出去了,熙侯和国主都知道我把你领回来了,消息很快也会传回郯国。筠姬在邺国确实有些势力,所以,如果你不想死,就跟着我吧,只有我能保护你。”
“还有你,”我转向酆鸿影,“听说丰国王都发生了叛乱,你王兄自顾不暇。邺国也没有供养质子的义务,所以,如果你不想饿死,也跟着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酆鸿影无可无不可地回答:“我无所谓。”
谭子舟叹口气说:“只能如此了。”
五年后,邺国王都城门,深夜。
两拨人马对峙着:一拨手持长剑,人多势众,立于首位者正是熙侯;另一拨只有三个人,手无寸铁,正是酆鸿影、谭子舟和我。我站在首位,将他俩护在身后。
“请父侯看在女儿的面上,打开城门,让出一条路,放我们三人出城。”我恳求,又不想乞求,软中带硬。
“你和丰国公子可以出城,郯国公子哪儿都不许去。”熙侯不冷不热,公事公办。
“为什么谭子舟不能出城?”我质问。
“疏桐,你不要明知故问了。”熙侯说,“你留他在府中五年,我何曾说过什么?你要保下他的性命,你母亲也默许了。此刻郯国国主病重,你必然也是知晓了这个消息才急着让他出城,赶回郯国去争夺国主之位。谭子舟本就是质子,未经邺国国主准允,不得擅自归国。更何况要深夜打开王都城门,本侯许你和酆国公子出城已是破例了。”
“疏桐知道,所有事情都瞒不过父侯。今日,我与酆鸿影不过是随扈,真正必须出城的人确是谭子舟。”我索性摊牌。
熙侯坚决地说:“本侯说了,谭子舟不得出城!”然后,熙侯探过身,缓声对我说:“郯国王都现有一伙人准备拥戴谭子舟为新国主,你母亲的处境很危险。我答应了筠姬,绝不让谭子舟在此刻回郯国去。只需再挨十天,就可尘埃落定。到时,我禀明国主,允谭子舟回国吊唁。”
“父侯,”我一下跪在熙侯面前,求道,“谭子舟年长聪慧,仁义坚定,是能为国主的贤者。今日若能放他回国去,他日也算邺国送给郯国一个大大的人情,对两国关系有益无害。而且,谭子舟跟我保证会善待筠姬和筠姬的两个儿子。”
“仅凭你对他的五年安护之恩,就能换得如此承诺?权位之争,你死我活。疏桐不要被他哄骗了。他与你的关系,岂能亲得过母女血脉?筠姬之子继位,邺国对郯国也是同样大的人情。只要有筠姬在,邺国与郯国将永为友邦。”熙侯不为我的求情所动。
今日谭子舟如果走不了,就来不及了。
我把心一横,掀开外袍露出里衣。里衣下,我的小腹微隆,虽还不明显却足以被明眼人识破。
“你……”熙侯讶然,先是为我的无礼之举,接着为他的惊人发现。
“没错,女儿已有身孕,孩子的父亲就是谭子舟。”此言一出,四周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我身上,包括酆鸿影和谭子舟。“请父侯放他俩出城,我留下。有这个孩子为质,谭子舟会兑现他的承诺。”
熙侯沉思,一时难以决断,所有人陷入沉默。
酆鸿影最先打破沉默,扶着我说:“谭子舟能出城就行了,我又无需赶回国去继位,我留下陪你……”他指着我的肚子。
我打断他,把红玛瑙腰牌塞入他手中,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说:“光出城还不够,从王都到边境还有两天路程,三道关卡,拿这个腰牌才能过关,一旦途中有变,谭子舟一个人应付不了,有你在他更安全。况且……”我攥紧酆鸿影的手,“万一谭子舟没能顺利继位,他擅离邺国会被问罪,到时郯国无立足,邺国回不了,你就带他去丰国避难。凭你的身份和你包里的财物,保住他的性命应该不难。丰国叛乱平息后,你王兄早想召你回国,是你自己一直不肯回去。此番既回去了,不必担心我,也不必再回邺国。若得机缘,自会再聚。”我直直地盯着他,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他也用力回握我的手,示意他明白我的意思。在松手的一瞬,他把他的黄水晶腰牌放入我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