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177)
我的眼泪也流出来,可我没有擦。我的手不听使唤自己伸了出去,为筠姬拭泪。筠姬顺势拉住我的手,轻柔地、坚决地,就像她的性格——柔中带刚。
“父侯说,疏桐这个名字是你为我取的。我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是你嫁到郯国以后给父侯写信,执意要我改的。其中有什么含义?”我问她。
筠姬说:“‘疏桐’两字取自一首歌,我很喜欢,其中有词曰‘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人们都说这首歌唱的是相思,我却觉得它唱的是孤寂。思念孩子的母亲,和失去母亲的孩子,都是孤寂的。而你,其实是这世上另一个我。”
班禾的故事
阿爹让我嫁给班禾的时候,起初我并不愿意。
班禾身高不足五尺,左眼大右眼小,头发又稀又黄,二十岁看着像三十多。
阿爹斥我:“小丫头片子竟还学会以貌取人了!男人要好看有什么用?班禾是个好人。你嫁他,阿爹放心。”
我噘着嘴嘟囔:“他不过是个牵马赶车的。”
阿爹指着我骂:“你也不过是个庄汉的女儿。种地的人多了,能和太子爷说上话的车夫有几个?轮到你来嫌弃人家?”
别看班禾腿短,胳膊却比七尺男儿还长,野猿一样,怎么看都是沾泥滚土的劳贱相。祖上有胡人血统,传下会养马的本事,十二、三岁就在御马苑里干活。他不爱说话,勤快心细,对付马比对付人有办法,后来就当了车夫。偏他命好,赶车的时候坐在车里的是太子爷,那会儿才九岁。马受了惊,狂冲乱奔,差点儿把太子爷从车上给颠下去,幸好他眼疾手快——关键是胳膊够长,一下把太子爷捞入怀里,否则不摔死也得碾死。班禾一手揽住受惊的太子爷,一手拉住受惊的马匹,几个回合竟把两边都控制住了。马停了,太子爷被救下。班禾立了大功,在皇后娘娘的要求下,被钦点为专门侍候太子爷的车夫。原本那天该另一个车夫为太子爷赶车的,谁料那天刮大风,把一户食肆的酒旗刮倒了,正砸在那个过路车夫的头上,车夫受了伤被抬回家去。班禾是临时顶班的,结果就赶上了大事。不知是太子爷的命好还是班禾的命好,反正结果是逢凶化吉皆大欢喜。
没错,我有些嫌弃班禾,不光因为他丑陋微贱,还因为他风评不好,男人的风评就像女人的名声。没有男人愿意娶名声不好的女人,也没有女人愿意嫁给风评不好的男人。
“阿爹,他们都说班禾是跳梁小丑。我才不要嫁给小丑!”我左拧右扭。
“他们是谁?你说出名字来!”阿爹厉声问我。
我歪着头,嘟着嘴,不吱声。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都是些跟班禾一样苦出身的人,个个做梦都想发达,偏没有班禾的本事更没有班禾的运气,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我不信!你也甭听!”阿爹动了气,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聘礼都过了,吉日也订了,你就准备出嫁吧。好好过日子,多生几个孩子,阿爹就高兴了。”
可我不高兴。我不能对阿爹发火,但可以对班禾发火。他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傻笑,班禾的脸上从来没有第三种表情。
我对班禾说:“你个憨包,没事的时候别在我眼前晃悠。我不想看到你。”
班禾很听话,每天都在外面乖乖晃悠到傍晚才回家,吃几口饭直接睡觉,于是又多了个“被悍妇赶到街上的窝囊废”头衔。班禾也不是光听我的话,他就是那么个不懂反抗的人,所以人们才敢肆无忌惮地嘲讽他。阿爹说的没错,嘲讽背后掩盖的其实是嫉妒,是恶意。而憨包班禾是不懂如何抵挡恶意的人,因为他心里从来都只有善意。
班禾对我是好的,就像他对任何人那样,能委屈自己成全别人的时候他从来不会犹豫。
比如,他会在某天匆匆忙忙顶着一头汗跑回家翻箱倒柜。我猜着他是找钱,冷眼瞧着,他不求我我便不问他,反正家里的钱全是我管着,他根本翻不着。直到他翻完了所有能翻的地方,一无所获,最后讪讪地凑到我跟前,堆起一张讨好的笑脸,求我把钱给他。
我眼皮都不抬,边吐瓜子皮边问他:“要钱干什么?”
“刁叔死了,哥儿几个给凑些丧葬费。”
“出多少?”
“二十两。”
“一个穷车夫死了还要金棺材收殓啊?村长死了亲爹也只用五两就办完了全套丧事。你个憨包想蒙我骗钱该编得圆乎些,甭教我一眼就看破喽。”我啐了他一口。
“不敢骗你,是几个哥们儿都说我能有今天得感谢刁叔成全,他死了我该多表示表示。”那个被酒旗砸伤让班禾顶班的车夫就是刁叔。
“他们都出多少?”
“一人一两。”
“呸!他们一人出一两,让你一人出二十两。成全?要不是你胳膊长,太子爷有个三长两短刁叔等不到今天才死。谁成全谁了!”我也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掏出二两银子丢过去,大着嗓门朝班禾喊,恨不得让满世界都听见,“你个憨包,拿这二两去,谁敢挤兑你,我亲自去啐他!”
班禾把银子装进口袋,却不马上离开,好言好语还想让我再通融些。“他们说的也没错,刁叔确实是我的贵人。当初我刚去赶车的时候,刁叔还是我的师傅。我好多本事都是跟刁叔学的。那酒旗那么沉,一下砸去了刁叔半条命,连车都不能赶了。他两个儿子才八、九岁,日子过得可苦呢……”
我打断他的絮叨:“谁的日子不苦啊?又不是你让酒旗砸到刁叔身上的。酒家赔的药钱,全让刁叔拿去喝酒了。他的儿子,他自己都不管不顾,轮到你来操心?太子爷有福,你命大,这才双双平安,那起子红眼睛的就说你占了便宜,那要是你那天摔死了,或者没护好太子爷被问了罪,谁又会给你出丧葬费,替你说句公道话?”
“嘿,媳妇,可不能把人都往坏了想。”班禾笑着说,“都不容易,能帮就帮一把吧,毕竟咱属实过得比他们都强些。”他涎着脸凑过来,摊开手丫子。
我在他小臂上狠拧了一下,拧出一块青来,疼得他“哎呦”了一声,才又掏出十两银子搁在他手上。
“行了吧?快滚。”我挥手撵他。
他掂掂银子,高兴地说:“捏一下能顶十两,值啊。媳妇,你再捏我一下吧。”说着把另一只手伸过来。
“我捏死你得了!”我作势要打他的头。
他抱住头,边讨饶边求我:“媳妇,再给十两吧,两个孩子可怜呦。”
我在他露出的耳朵上狠拧了一下,拧得那只耳朵立时红起来。
他吸着气叫唤:“哎呦哎呦哎呦……媳妇,你这一下至少值三十两呦。”
我被他气乐了,索性再拿出二十两。“多出来的十二两你亲自交给刁叔的两个儿子,别让那些个狐朋狗友转交,当心被哪个没良心的给昧下。记住没有?”我嘱咐他。
班禾一个劲儿的点头,跟鸡啄米似的:“记住了,记住了。媳妇你真是个大好人。”说着怕我反悔似的,一溜烟地跑了。
我瞅着他倒腾一双短腿儿跑起来跟滚地葫芦似的样儿,忍不住笑了,心想:你才是大好人,个憨包!
“那些狐朋狗友看你出了这么多钱,比他们干一年活儿挣的都多,没笑你是个冤大头?”晚上躺在被窝里,我忍不住取笑他。
“没,他们都说我发达了还不忘旧友,够意思。”班禾高兴地说。
我嗤笑一声,问:“他们就没说你给太子爷赶车挣得多,所以多出一些也是应该的?”
“他们说了。媳妇,你咋知道的,你又没听见?”班禾一脸钦佩地看我。
“个憨包!”我啐了一声,懒得理他,翻身睡觉。
班禾挣得其实不多,只比普通的车夫多些,跟真正的贵人根本不能比。工钱之外,太子府和皇后娘娘那儿每逢年节会给点赏赐,仅此而已。人们以为他的钱来得容易,其实里面的血汗不比任何人少。给太子爷赶车,看着是美差,心总是吊着的,就像每天都走在悬崖边上,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贵人们那些勾心斗角的手段,小人物是不明白的,却不免要被牵连其中。班禾在太子爷身边连眼都不敢随便眨,生怕一眨眼的功夫就出了什么岔子。太子爷的车子时常莫名其妙的松了马具或是折了车轴,班禾发现了总会一声不响地在出车之前修好,从不跟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