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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187)

作者:悬思 阅读记录

我被一股寒意逼得打了个冷战。

“你怎么不吃饭?”钟言吃饱了,撂下碗筷问道。

“二哥哥,我问你件事,请你务必告诉我。”我郑重其事地说。

“你说吧,只要我知道的。”

“与我同年进宫的十九名秀女,现在活着的,还有几个?”我问他。

他没料到我要问的是这个,吃惊地看看我,又低头想了想,然后伸出四根手指,说:“包括你,还有四个。”

“另外三个是谁?”我追问他。

“燕妃伍氏。”这是个两面三刀、心狠手辣的女人,美则美矣,却是朵毒花。

“馨嫔瞿氏。”这是个简朴守拙的女人,看上去笨,其实全精在看不见的地方。娘家在宫外很有势力,她在宫里却从不招摇。

“睦贵人邢氏。”这是个失宠的女人,疯疯癫癫,苟延残喘,可有可无。

我看着钟言,泪流满面。“二哥哥,你把我一直留在这儿是为了保护我,对不对?你既是为我好,为何不明明白白的告诉我?”

钟言掏出手帕给我擦泪,我不接手帕,眼睛离不开他装手帕的荷包——是当年我给他的那个装了杏仁的香袋。

眼泪流得更凶,钟言只得自己动手,用手帕拭去我的泪,说:“小晴,离开钟家,让我想明白一件事——好心做好事,未必得好报。所以,力所不及的时候,就不要逞强。你不是个会争宠、能算计的女人,原该过那种夫妻恩爱、儿女绕膝的小日子。本没想把你一直留住,却也寻不到更好的去处。我也只有这么大的本事了,虽然给不了你富贵福气,至少能帮你挡住灾祸晦气。”

我扯住他的手腕,期期艾艾地叨念:“你该跟我说的……你早该说明白……你让我差点儿恨了你……我以为你没安好心……我早该想明白的……都是我糊涂……我……”

“小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钟家二少爷要打我,只要被你看见,你都要挡在我身前。你是大少爷留下的唯一骨肉,二少爷不敢打你。你便是我的盾牌铠甲,让我少受多少皮肉之苦。每次我躲在你身后,阳光从前面打在你身上,被你挡住,让我的身体藏在阴影里,我就觉得很安全。后来我总是喜欢躲在阴影里,阳光让我害怕。直到你离开了,我才明白,阴影保护不了我,是一个人保护另一个人。小晴,你不要谢我,谢你自己吧。我心里仅有的一丝阳光,是你给的。”

“就这样相依为命吧。”我说,“就让我一辈子待在群芳阁里,陪着二哥哥。”

钟言揉了揉眼睛,收起短暂的柔情,端出吴总管的神情,说:“群芳阁未必永远是世外桃源。皇上龙体抱恙,已经停了今年的选秀。五皇子却忽然寻到这里,遇见你。谁知道后面有怎样的福祸正等着呢。若真有大福大祸要降到小主身上,恐怕奴才是拦不住的。”

钟言说得对,后来的事确实都与他无关了。

自那之后,五皇子每日都跑来群芳阁与我玩耍。

一年后,皇上龙体渐愈,无意中经过群芳阁,见到我与五皇子嬉闹,驻足旁观了半日。

半月后,皇上召见我,不是侍寝,而是封我为悦贵人,指定为五皇子的养母。我不得不搬离了群芳阁。

我未有生育,一直将五皇子当成亲子抚养。我相信自己与那孩子有种奇特的缘分。他是个古灵精怪的孩子,曾经直言不讳地问我:“钟晴二字缠绵得很。母妃钟情的是谁?是父皇,还是吴总管?”

我打了个激灵:“我的皇儿,这话可不能混说。”

五皇子捂着嘴乐,挑高眉毛睨视我,似嘲似谑。

这个鬼灵精后来打败了他的兄弟们,披上龙袍,坐了龙椅。我也跟着沾光,成了太后。他什么都肯听我的,唯有一件事寸步不让。若是别的事,我也不坚持,可他要杀钟言,我不能不拦着。

“吴言受贿贪墨,滥权营私,罪行累累,证据确凿。母后何必非要保他的性命?”他非要逼我承认他心中所想。

“吴言本叫钟言,曾是钟家的养子。”

“母后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可谓煞费苦心。”他把一封拆开的书信掷到我跟前,是我前几日写给母亲的家信。“母后的生母不是前几年就过世了吗?母后还给死人写信?”

什么都瞒不过这个鬼灵精。我是借给生母写信的名义传话给钟言,提醒他新皇帝有杀他之意,须速谋退路。

“朕知道,深宅大院里常有亲上加亲的婚姻,宫墙之中也常有太监和奴婢相好。母后若是喜欢吴言,朕也不觉奇怪。”

“不不不,绝无私情,只为报恩。”我连忙否认。

“深宫如海,母后从未得宠,就不寂寞?”

“哀家心如槁木,不知寂寞为何。”

“槁木?”他提笔写下 “悬知草木太钟情,秋晚花梢照眼明。我已无心齐槁木,莫将妖态见春荣。”捧到我面前。

句句惊心,我不敢细读。“这是何意?”

“槁木亦曾钟情。”他说。

字字如刀,直戳入心,我不敢看他。

“母后心软,朕知道。”我听见他说,“若朕肯饶吴言一命,代价是让母后放弃尊荣,母后可愿意?”

我忽然松了一口气,知道吴言不必死了,因为皇帝原本就不是想杀他,而是想逼我。我到底不是他的生母。他不愿与我分享一切,让我白占便宜。

“愿意。”我点头。

他终于露出满意的神情:“朕保证将素心殿收拾得比群芳阁更舒服。朕一定把母后照顾得比吴言当初做得更好。”

我相信他能说到做到,只是有点想不通,为什么在宫里许多坏事都被说成是好事:吃饱喝足没有死就是舒服,圈住困住没有自由就是照顾。

后来,到我很老的时候,看过了足够多的生死起落,终于想通了:宫墙之内,没有自由的生命。

薛皇后的故事

“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是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

因为定都在汝南,廖氏王朝常被后世称为南朝。汝南繁华富裕,兴旺过百年,一朝灰飞烟灭,引得无数人追思纪念。书写南朝的诗词很多,最脍炙人口的却是这几句。诗中的“南朝天子”指的是廖铭——廖氏王朝的末代君王。末代君王通常不会有什么好名声,廖铭当然也不例外。我却替他委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亡国之君,却有亡国之运。说的不正是他嘛。

我母亲姓廖,是皇族。薛家是汝南最大的士族。从小我就知道自己将来一定会嫁进宫里。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其实,凡有家世傍身的女子都不难找到好郎君。有父兄撑腰,郎君想不好也不成。南朝女子十三岁及笄,便可说媒纳聘。年满十五可出嫁为妻。我及笄那天,母亲帮我梳头,笑意盈盈地念叨:“万仪,你的年纪、样貌、家世、才能,都配得上当皇后。没有比皇后更尊贵的女人了。”

刚满十三岁的我含苞待放,如朝露一般清新。我对着铜镜微笑,镜中人亦回我一笑。美好的未来仿佛也在对我绽开笑靥。

“如果女儿能当皇后,那夫君必是衡哥哥了。”说着,我不禁抿嘴偷乐。

廖衡是皇帝的长子,也是嫡子,虽然尚未正式受封太子,却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廖衡的生母朱皇后与母亲是手帕交,早有口头之约,要结为亲家。待他日廖衡继位为皇帝,我可不就是皇后了。

母亲笑而不语,分明是默许。

与皇子成婚需要皇帝下圣旨,可宫里迟迟没有动静。照例,母亲每月都进宫一次,陪朱皇后说半天话,用一顿膳,再出宫回家。

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及笄已满一年,不少媒人都登过门,均被母亲婉拒了,其中不乏世家大族的实权派和皇亲国戚的贵公子。母亲心中不安,又不好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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