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25)
如今要被饿死,百姓们也顾不得禁令,都聚在域川边,企图南渡求生。
等到宫里也快断粮的时候,南顺国的人来了,同意在域川上架起溜索,运粮食过来救济百姓,条件是北昌国必须成为南顺属国,各处州县让南顺国官员管理,而且北昌国的皇室、贵族、官员必须全部迁往域川以南,包括濮太后和金麟君——这其实是兵不血刃地将北昌国给灭了。
离宫南迁之前,濮太后匆忙颁下懿旨,给了奴婢容华的名分。太后流着眼泪对奴婢说,这一走,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到了南边,生死福祸难料,南蛮人肯定让她们母子分离。金麟君还小,太后托付奴婢好生看顾。濮太后抱着金麟君声泪俱下,奴婢看得心酸,在太后面前立下誓言,拼死也要照料好金麟君。
第二日,天还没亮,所有人就踏上了南迁之路。一路上,饿殍满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这就是北昌国最后的景象。
行至域川边,溜索已经搭好,南边的粮食被一批批运过来,给灾民施粥的棚子搭得望不到边,沿着峡谷北岸延伸出去好远。
金麟君是国主,要先过南边去。那溜索架在千仞绝壁之间,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奴婢看得心惊胆战,生怕有什么不测,执意要和金麟君一起溜过去。奴婢坐在溜板上,将金麟君死死揽在怀里,又拿绳索紧紧系住,才让人松手。耳边风声呼啸,脚下河水喧哗,奴婢的心就提在嗓子眼儿上。哪知溜到峡谷中央,金麟君突然从袖筒里抽出一支短刀,要割断身上的绳索。
“这是要干嘛?国主可不准胡闹,要摔下去的!”奴婢又急又吓,手脚都软了。
“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金麟君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卫容华,朕答应南渡,是想给北昌国的百姓们一条生路。朕是失国之君,到了那边是没有活路的,不如就掉下去好。听朕的话,松开手,你自己溜过去吧。”
这怎么行!奴婢答应了太后的。一番拉扯,短刀虽然掉落,身上的绳索也被割断,只靠奴婢的双臂死死抱住不松,金麟君毕竟力气还小,尚未挣脱,已到对岸。
说来说去,奴婢是不懂大事的。金麟君说的对,北昌国过来的这些人在南顺国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没多久,濮太后就不堪受辱自尽了。
南蛮人每天只给金麟君一丁点儿食物,少得连只猫儿都喂不饱。
奴婢跪下来求他们:“多给一点儿吃的吧,就算金麟君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孩儿,你们也不该忍心看着他挨饿啊。”
没有用,没人同情他,曾经的尊贵,都是他的罪。
金麟君是被南蛮人给活活饿死的,走的时候,还不满十一岁。
这个孩子,被人称为亡国之君,永远记录在史书上。
他们给金麟君的谥号是“愍”。
北昌国无嗣而终。
他们让奴婢住在素心殿里,也好,不然去到阴间,没脸见太后。奴婢没用,辜负了太后的嘱托。
董昭妃的故事
一个君王是不会容忍谁永远揣着过去的功劳簿不停收税的。当年的功劳再大也已经封赏过了,从此归零,日后的事一码归一码。可惜,人人都不懂这个道理,只说君王诛杀功臣,刻薄寡恩。我倒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自己找死。
平心而论,董家也是自己找死的。那时流传着一句话:天下富贵归腾州,腾州富贵属董家。顶着这样的名号,不被君王所忌,是不可能的。
董家祖上做的是丝绸生意,改朝换代的年景,世事维艰。薄家打天下的时候,缺金少银,那一回,吃了败仗,退到腾州休整。祖爷爷看薄家的军队,虽然败了,缺衣少药,形势危急,却还是纪律严明,不扰百姓,对比前朝官军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决意毁家纾难,支援薄氏。父亲说,那时他还小,只有五六岁,只记得有些旁系的亲属担心祖爷爷太冒险,吵闹着分了家。祖爷爷倾尽所有,将积蓄、丝帛、房地都换成银两送给薄家做饷,还出面劝服了腾州大半的商家出钱出力,赠衣送药,支持薄氏。薄家军以腾州为据,很快恢复了元气,反败为胜,扭转战局。
薄氏称帝后,封赏功臣,将腾泽盐场的经营权给了董家。国中大半的食盐出自腾泽。
另一户商贾功臣,是梵州的邹家。邹家祖上做的是典当生意,在梵州有几十间铺子。薄氏把梵麓铁矿的开采权给了邹家。梵麓山里满是最优的铁矿,几十年都采不尽。可惜,邹家人丁稀少,没能生出男孩继承家业。
永利十一年,父亲迎娶了邹家的独生女——董邹氏,就是我的母亲。从那时起,董家和邹家的产业合二为一,成为国中首富。
母亲生下一子一女,就是我与舍弟董湛望。
湛望比我小两岁,是家中宠儿。从来富贵多纨绔,偏偏湛望是个有志气的,读书上进,才智不凡。湛望不喜经商,立志做官。
父亲却反对湛望出仕,总是说:“望儿,家里锦衣玉食,做个富贵闲人不好吗?儿是独子,安安心心经营盐场、矿场、当铺、绸缎庄,学学打算盘、看账本,一辈子衣食无忧,费神读那么多经世治国的书做甚?”
湛望自有他一番道理:“士农工商,自古商贾就是末流。锱铢必较全是商人行径,为民请命才可流芳千古。”
父亲劝不服湛望,心疼独子,欲为舍弟花钱捐官。湛望知后,大闹一通,严词拒绝,当众立誓,必要凭真才实学应试得中。
那是永兴十九年的事了,湛望十六岁,我十八岁。那一年,父亲最挂心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湛望的前途,另一件就是我的婚事。来说亲的人家很多,母亲左挑右看,都不满意,一直也定不下来。
永兴二十年,薄氏第二任君王归天,国丧之年,不办嫁娶。
然后,是永熙元年,我已经二十岁,亲事不能再拖,父亲母亲打定主意要在年内为我订婚。圣旨送到董家时,堂屋里的媒婆们还在夸赞着自家公子的好处。那卷织锦,盖着御印,给我冠上“昭妃”的封号抬进皇宫,从此成了他的女人。
他是薄氏的第三代君王。我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他几回。每个女人都见不着他——他不是个爱在后宫里耽时间的男人。那几个终生以跟他作对为乐的薄氏兄弟,给他起了个绰号在贵族中流传,叫“三刻君”,因他驭下刻薄寡恩、旧仇刻骨不忘,行事刻不容缓。此绰号传到后宫,诸妃窃笑,因联想到另一层不足外道的意思:他从不在妃嫔宫里过夜,侍寝之时,只耽三刻,事毕即走,无人报时竟也准得胜过沙钟。他独居宣正殿,不论寒暑,每日亥时三刻就寝,卯时三刻起身,晚间读书三刻,早起晨练三刻。他从不一时兴起,只要订下规矩,绝不破例。
他不立皇后,不设贵妃,后宫地位最高的四妃——容、惇、庆、昭,雨露均沾,各管一摊,如宣正殿里的四脚福鼎,平稳安静。
四妃之下,服侍他的女人们,都没有封号,也看不出来他特别喜欢谁。
他封妃不挑外貌品行,只看家世背景。连我在内,宫中四妃的模样皆是寻常,来历各有千秋:董家是国中首富,我这个昭妃在四妃中排位最末;容妃的父亲是文官领袖,高居宰辅;惇妃的长兄是上将军,人称国中第一勇士;庆妃的父亲是开国君王最小的儿子,也是贵族中爵位最高的,算起来庆妃还是他姑姑一辈。
他的子女一生下来就被送进福寿苑养育教导,与母亲分开。经年不见,后宫的女人,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女,听起来像个笑话。如此隔离,自然生疏,这是防范外戚的手段。女人,只是为薄氏生育的工具。
我入宫后,久未怀孕。永熙四年,母亲同意父亲将邹家的梵麓铁矿开采权还给薄氏,希望我的日子能好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