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26)
他收回了铁矿果然高兴,赐了一件“镇国”给我。“镇国”是薄氏君王赏下的恩典,一块雕龙阳刻的牌子,材质各不相同,正面顶头皆有横书“镇国”二字,以示薄氏御赐,中央竖书君王年号。反面顶头刻着受封者名姓,下书恩典,多数都是“免死”、“世侯”、“永禄”、“久安”之类的双字,是君王之诺,更是无上尊宠。
我那件是生铁造的,入手僵硬冰冷,正面是“镇国·永熙”,背面是“董·富贵”——寓意“铁打的富贵”。
这世上何曾有过铁打的富贵?
永熙五年,湛望入京参试,本渴望一举得中,哪知考场上曝出舞弊大案。若说湛望舞弊,天下竟没有更荒唐的事了。可不知怎的,考官竟在湛望的座位下面搜到小抄,有此为证,百口莫辩。湛望与另外十三名考生一同下狱审问。后宫与世隔绝,等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五人招了供,被判绞刑。生死关头,已经顾不上喊冤,保住性命为要。朝中有“赎罪制”,可以花钱买命,只是不同人的命,值不同价钱,钱多钱少,要以君王的批柬来定。
我在宣正殿前跪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遣人来,伸出四根手指,对我摇了一摇。
四百万两!就是国库也支不出这么多现银。
我懂了,他的意思是要董家交出盐场——腾泽盐场的经营权还剩四十年期限,董家每年上缴的税银是十万两,合起来总数就是四百万两。
退还矿山之后,盐场收入超过全部生意的半数,是董家最大的一份买卖。用一半家产,换独生儿子的命,这买卖不得不做。
董湛望参与科场舞弊一事,始终存疑,却也只能不了了之。
湛望应是在牢里受过刑,被放回家时身上带伤,却不肯吐露遭遇。
我至今不知是怎样的经历彻底摧毁了湛望。从那之后,湛望再不读书,日夜饮酒,流连青楼,结交狐朋狗友,挥金如土,不务正业,大量服食“忘忧散”——那东西吃了会身体燥热,迷乱心性。
父慈子孝不再,母亲以泪洗面,书房笔墨积尘。
如此这般,不过三五载的功夫,湛望就废了——咳嗽不断,浑身颤抖,再握不住笔杆,练过十年的一手劲健“柳体”化成一滩淋漓污迹。
永熙十年,湛望英年早逝。
说起来,那三家的遭遇竟还不如董家。
永熙六年,容妃的父亲,因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赃枉法……诸如此类十项大罪被处死。容妃羞愤难当,一袭白衣,跑到宣正殿前当众抹了脖子。一个平素温温和和的女人,竟有如此血性。
永熙八年,惇妃中毒身亡,下毒之人成谜。惇妃尸骨未寒,他借机命其娘家戴孝守丧。惇妃长兄的兵权被夺,终生软禁。
永熙九年,庆妃的父亲病故,庆妃失宠,自请离宫,去了郊外的尼姑庵修行。
三妃去后,唯余我在妃位如坐针毡。董家已经没落,我希冀他会放过我。直到永熙十一年,他提起那件“可保董家富贵的‘镇国’”,我明白了,他终究不能放心。
要保富贵,就保不住命。何况,湛望一去,董家后继无人,富贵已然无用。
我对他说:“妾万死,竟将‘镇国’遗失,不敢给陛下知晓,如今陛下问起,只得如实相告,妾罪不容赦。”
“遗失?昭妃可令朕为难了……”我跪在地上,低着头,仍能听出他语调中的欣喜。
他总算饶过了年迈丧子的父亲,不再对董家穷追猛打。父亲卖掉仅剩的几间绸缎庄和典当铺,带着母亲,远下南洋去了。我因为遗失“镇国”的大罪,被削除封号,贬为庶民,幽禁在素心殿里思过。
永熙十二年,他封了新四妃——惠、令、敏、庄,依旧不变文、武、贵、富的格局。
许多无眠之夜,我倚在殿中,摩挲着那件“镇国”,抬头透过破败的屋顶可以看到一丝明月星光,回想幼时家中盛况,慨叹“富贵如云散,荣华不久长”。万幸,父母无恙,我还活着。
活着,直到那个夜晚,令妃带人涌进素心殿,打断了我的月夜感喟,说是奉他的口谕,褫衣廷杖(扒掉衣服打板子)。我看到宫人手里的板子上钉满铁钩。要我的命,也该给个体面的死法,这算什么?满腹委屈再不受控制,指挥着我的手脚蹿上身后粗大的殿柱,上面的屋瓦有个漏洞。我爬上素心殿的房顶,摇摇晃晃地踩着屋檐,心想就是摔死也不能被打死。
我站在上面放声大笑,肆意尖叫,一声又声,飘荡在空旷的夜里,点亮了宫苑各处的灯。到了这步田地,他还要逼我!我不知道在这一刻应该喊些什么,是“我冤枉”还是“他狠毒”,只觉着胸口苦闷,必须宣泄。我似野兽一般嚎叫,很快就嗓子嘶哑,泪流满面。令妃召来侍卫在下面搭上弓箭,对准了我。我屏住呼吸,等待死亡,等到了一声“圣驾到”的叫喊,侍卫立时撂下弓箭。我在高处看着他近似小跑地快步走来,有些不解——如果他让令妃取我性命,此刻不会露面。
他的披风底下是里衣,没有穿龙袍,头发也散着,想是要就寝了。
夜色浓,秋意重,我赤着的双脚冻得生疼。他仰头看着我,然后跨步进了门。我听到瓦片下面传来声响,令妃尖着嗓子说些什么,接着是一阵骚动。片刻后,一声咔哒,我回身,他也赤着脚踩在瓦片上,披风不见了,只穿着里衣,衣襟有些松开,被秋风吹动。
他嘴唇抖了抖,似是想说什么,到底没有一句话。就这么,他看我,我望他,寂静一片。吞吐的白气,让我发现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一动,我着慌,冰冷麻木的脚没法保持平衡,一块瓦片被踢下去,摔个粉碎。他小心挪了两步,对我伸出左手。
看着那只手,我鼻子酸得有些睁不开眼睛。我憎恶他!我不止一次因为是他的女人而讨厌自己!可是,这个无情自私的男人,竟能不顾危险爬上屋顶!他每天都在算计——算计天、算计地、算计兄弟、算计朝臣、算计女人……一个铜板的亏也不肯吃。这该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一次破例。
我忽然很感激,感激他让我知道,十一年的夫妻,他对我终究有份情意。
如果他不是君王,或许可以做个好人。
我在他面前,第一次,由衷地笑了,然后从怀里掏出“镇国”,放在那只伸来的手上,在他惊讶的眼神里,跳下了屋檐。
我的身体摔在素心殿的院子里。气绝后,尸身被抬走。他下令放入皇陵。
素心殿的符咒和怨念魇住了我,致使魂与魄相离,滞留在这里。
后来,他把“镇国”背面的“富贵”二字磨掉,换成了“昭阳”。
有人说他念旧,不忘故人。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我的名字,是董昭阳。
宝华夫人的故事
其实,做鬼也有做鬼的好处,不必被肉身所累。活着时,出不了口的话,只有死了,才能说。
我的故事,始于权臣赖竞弑主篡位。
赖竞做官四十年,主政二十载,大权在握。熬到六十岁,离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因是快要入土的年纪,最容易孤注一掷。赖竞英明一世,却没保住晚节,到底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可惜,治世能臣并非乱世枭雄。皇帝一死,无数人按捺不住,怀着和赖竞一样的心思,跳出来。杀赖竞,名正言顺,比杀皇帝容易得多,既然赖竞已经把最难办的事儿都办了,容易的事儿自然有人抢着办。寡不敌众,赖竞本事再大,也禁不住多方讨伐,在龙椅上只坐了两年就被杀了。赖氏随即被抄家灭门,赶尽杀绝。此后,天下无主,兵戈四起。
赖竞死后的第三年,咏州忽然出现一支人数不多的队伍,于各处烽烟之中屡战屡胜,狂风暴雨一般,很快就名动天下。世人好奇打探许久,终于得知,这些人都是梧桐山庄的弟子。梧桐山庄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武术门派,因为行事低调,从来都很神秘。据说,梧桐弟子个个武艺超群,能以一敌百。这些人的头领就是梧桐山庄的大弟子慕容勖。“梧桐军”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旋即吸引到各路随众加入其中,听其调遣,共谋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