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41)
宿少使的故事
在外姓人看来,坪川宿家是个有些阴盛阳衰的氏族,因为宿家每一代都是女多男少,而且出生的女孩个个健康貌美,男孩却大多体弱颜陋。体弱者不能参军,颜陋者不得入仕,所以宿家人习惯了儿子们的庸碌无为,只把家族兴旺的重担负在女儿们的肩膀上。
宿家极度重视女孩的培养。外姓人只看到宿家的女孩个个聪慧多才——琴棋书画、诗歌舞乐无一不通,却不晓得宿家人并不将那些雕虫小技当成真正的本领。宿家人管琴棋书画那些都叫做“艺”。在宿家,夸奖女儿本领大,常听到的一种说法是“此女通于艺而精于术”。这个“术”,才是宿家人认可的真本领。
“宿”乃青帝之姓,祖上本就传下许多道法杂术,后来,先祖为避战祸而南迁至此。坪川是个汉人少,寮人多的地方。宿家之“术”便也混进了寮人的傩法巫术而成为宿姓中最独特的一支。
何为“术”?“术”有许多种。简而言之,“术”是达到某种目的的方法,不同的“术”就是不同的方法。有些“术”是外姓人知道,至少听说过的,比如: “御夫术”、“治家术”、“育儿术”……甚至“房中术”。这些多是外嫁的女儿们在夫家固宠用的,在宿家几百种“术”里不算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术”有两种——“惑术”和“咒术”。只有这两种“术”能直入人心,若能操控人心,便没有达不到的目的,所以说这两样“术”最是厉害。不过,在宿家没有一个人能同时学会这两种“术”,因为宿家有规矩——“惑术”传女不传男,“咒术”传男不传女。
宿家的规矩特别多,多到有多少种“术”,就有多少条规矩。每种“术”都要学,每条规矩都得守,否则就当不了宿家的人。
“术法不许外露”就是一条规矩。“术”这种东西很容易被看作怪力乱神。学了术法自然是要用的,而且要用好,但是不能被外姓人发现,否则就犯了规矩,会给宿家惹来灾祸。那些外姓女婿们到死也不知道妻子们的秘密。
“男子不得婚娶外姓女,女子不得擅嫁外姓婿”也是一条规矩。不许外娶是因为一旦与外姓人通婚,术法之秘难保不被知晓,易犯“术法不许外露”的规矩;若是为了保密而隐瞒一辈子,术法难保不失传。宿家本就门衰祚薄,若再没了术法庇护,早晚要断了香火。为保宿家后继有人,男子必须娶族中女子为妻,一男可娶一妻五妾。即便如此,还是女多男少,宿家差不多要生出八个孩子,才有一个男孩,其余七个都是女孩。曾有几代甚至到了十个孩子里才有一个是男孩的地步。于是,那些多出来的,聪明漂亮的女儿们,会被安排嫁给外姓人。为了宿家的利益,女儿们只能嫁给选定的夫家,这些人家往往非富即贵,不能给宿家带来好处的人是娶不到宿姓女的。
一代一代,宿家既不能让太多的女儿外嫁,断了自家的血脉,也不愿放弃世间的荣华富贵,彻底隐居避世。宿家的女孩都被精心教养,然后待价而沽,要么嫁给同姓的男人,生尽可能多的孩子,要么被家族送出去,卖个好价钱。
不愿意?宿家有术法,由不得你不愿意。宿家既然有本事控制外姓人来维护自己,就一定有本事控制自家人来维护家族的利益。
宿家儿女一生最重要的一天就是满月之日,那一天家里必须为孩子办场大礼。礼由宿家的长者们主持,孩子的父母、亲人都要在场亲眼见证。若是男孩,就喝下母亲的血;若是女孩就喝下父亲的血。若是没有父母在场,用族中血缘最亲近的异性长辈之血亦可,所以,孩子满月的仪式,在宿家不叫“满月礼”,而叫“血祭礼”。经过了“血祭礼”的孩子才算是宿家的成员,受族人的庇护与祝福。怎么也不肯喝下鲜血的孩子也有过,会被当做“灾星”当场摔死,埋到乱坟岗里。
血是术之引,“血祭礼”将“咒术”降于女孩,将“惑术”降于男孩。术法若不催动,中“术”之人与常人无异;一旦催动,一切言行皆无法自控。这就是宿家的手段——用“惑术”捆住那些把眼睛盯住外姓女子的宿家男人;用“咒术”惩罚那些胆敢违抗家族意愿,与外姓男子私相授受的宿家女儿。
我问过姑姑,为什么女孩和男孩的“术”不同?姑姑说,因为女人痴心,而男人易变。女人用“惑术”留住男人的心,男人用“咒术”摆布不听话的女人。我不明白。姑姑说,嫁了人就明白了,一直不明白也不要紧,只要记得守规矩就好。
姑姑的话,我从不敢忘。当年初入宫廷,陛下要封我为充衣,我说:“宿氏家规,长幼有序,昴姐尚为长使,璇儿不敢居于昴姐之上。”于是改封为少使,品级比长使稍逊。
昴姐说:“璇儿果然有心机,以退为进,受些个小委屈换回来贤淑的好名声。谁稀罕你做人情?”
我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昴姐,姑姑说了,让你我在宫里互相扶持,同舟共济,一切以宿家的利益为重。”
昴姐像炸了毛的猫儿,冲我吼:“闭嘴!宿家、宿家的,真是够了!”
我和昴姐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相差十六岁。昴姐是长女,我是幺女。昴姐被宿家送进宫的时候我刚出生。听姑姑说,昴姐曾是宿家最漂亮的女儿,年轻时也得宠过,可惜没有生育,年华老去,难免受到冷落,只挣到长使的份位。姑姑在给昴姐的信里写:是时候让璇儿进宫了。
进了宫,我发现,昴姐风华尚在,只是不肯在陛下身上多花心思。
我试图规劝:“昴姐,姑姑说了,我们该多留意陛下的好恶。”
昴姐漫不经心地说:“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男人,干嘛在乎他的好恶?”
从小到大我都是个软性子,听了昴姐这话却也生出几分火气。“姑姑从小就教导我们,宿家女儿嫁给外姓人,必须得到丈夫的欢心,喜不喜欢并不要紧。姑姑说过,世上结了婚的女子多半都不喜欢自己的丈夫,娶了妻的男子通常也不满意自己的妻子,但这并不妨碍夫妻过日子,荣辱与共。”
昴姐回给我的是白眼和哂笑。我想起离家前姑姑说:“璇儿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不像昴儿那个不肖女。当年让昴儿外嫁的时候我第一个不同意,可她模样生得实在太好,怎能留得住?”
昴姐总是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穿上绛红油绿的衣裳,衬得肤色黯淡,本是瘦削的瓜子脸,偏梳个细长的椎髻,看着愈发形销骨立。先不提宿家女子皆精通“驻颜术”,就是普通外姓女也知妆扮,昴姐倒像要把自己的好容貌给藏起来似的。我以为,昴姐失宠日久,心生怨恨,自暴自弃了,直到除夕宫筵的那天,我眼见着昴姐变了个模样,把那件压箱底的素锦穿上身,虽然是极淡的妆,可眉唇分明画过,青丝半绾,梳成蝉髻。真正的美人是不需要太多修饰的,昴姐几下点睛之笔,并不过分隆重,乍看一如往常,细看却有天壤之别。我想,昴姐到底是要强的人,就算平日不上心,赶上一年里最热闹的场合,终究不甘示弱。连陛下都多看了昴姐几眼,还让人传话请昴姐到御座旁边的上席就坐,却被昴姐用“份位不够,恐坏了规矩”的说法推辞了。我暗叹,昴姐才是以退为进的高手,让陛下隔老远看着,惦记着,眼波一递一回,新年第一位奉诏侍寝妃嫔肯定是昴姐。
我不动声色地盯了昴姐一整晚,直到筵席散去,她都没看陛下一眼,只顾自斟自饮。酒杯和衣袖掩住了众人的耳目,可我还是捕捉到昴姐目光的落处——彤阳公主的丈夫,京城最俊的公子,驸马陆诚睿。昴姐每饮一口酒,眼光就会趁机扫过陆驸马。我看到她的瞳孔会在一瞬间闪得通亮,像有团火焰要蹦出来。陆诚睿也频频举杯,明明是独饮,却总与昴姐同步,似是应和,又似巧合。彤阳公主陪太后坐在首席,与陆驸马相隔甚远。宫灯烛火下,女人们争奇斗艳,男人们各自寒暄,丝竹乱耳,歌舞不断,墙外爆竹阵阵,皇子、公主和各王公大臣家的世子们发出孩童的牙语哭啼,侍筵的宫人将一道道佳肴端上来又端下去。在这个有些喧闹嘈杂的筵席上,除了我没人发觉一个宫嫔与一位驸马之间昭然若揭又隐秘不宣的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