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42)
筵入佳境,陛下照例封赏,皇亲们依次离席谢恩。轮到陆诚睿的时候,我忍不住想看个仔细。他走近、行礼、跪拜、起身、然后抬起一张如中秋满月般明亮皎洁的脸。习术者与“术”一旦靠近就会产生感应。我感应到陆诚睿身上有宿家的“惑术”。这个宫里,能施此术的除了我,只有昴姐。
“昴姐,宫嫔有贰心是死罪!彤阳公主是陛下的亲姐姐,一旦觉察出陆驸马的异样,不仅你死无葬身之地,宿家也会大祸临头。”宫筵之后,我好不容易找到和昴姐独处的机会,顾不上绕弯子,劈头盖脸直接质问她。
昴姐既不惊慌也不分辩,仍是漫不经心地说:“陆诚睿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要是不用‘惑术’,他怎么敢打宫嫔的主意?放心,彤阳公主什么都看不出来。公主在府里养了新欢,早就不和陆驸马同寝了。姑姑有些话说得不错,世上结了婚的男女,时间一长,多半不喜欢自己的枕边人,就管妻子贵为公主,夫君英俊无双,都不会满足。”
我提醒昴姐:“宿家的规矩,‘惑术’和‘咒术’只用来控制自家人。”
昴姐扯开嘴角,笑得没有温度。“璇儿,宿家的规矩早就管不了我了。看来你还不知道,我挺过了‘咒刑’。”
“怎么会?不可能!‘咒刑’用‘咒术’催动发作,内脏绞扭,骨骼剧痛,经脉痉挛,一旦催动,三天三夜不能停止,从来没人能挺过去。”
“怎么没人?你生得晚,不知道以前的事。我就挺过去了。不信?你就不纳闷,宿家怎会允许我说不争宠就不争宠?因为包括姑姑在内,宿家没人能够任意摆布我。”
“怎么回事,昴姐,你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我竟一无所知。
昴姐的表情既有点儿得意又带些失落。“我十五岁时喜欢上一个外姓人。家规你也知道,若要跟他走,只有一个办法:我和他必须各自破掉宿家最厉害的 ‘咒刑’和‘惑障’——‘咒刑’让人生不如死,‘惑障’让人神魂颠倒,但只要挺过去,就能摆脱宿家。可惜,我虽然熬过了‘咒刑’,他却被‘惑障’引诱,永堕在幻影之中。此后,我心灰意冷,宿家让我嫁谁,都无所谓了。”
“难怪姑姑说‘女人痴心,男人易变’。”我叹。
“是啊。‘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昴姐也叹。
“昴姐,你怨他吗?那个外姓人,被‘惑障’勾引,辜负了你。”我有些心生不平。
“我怨的不是他,是宿家——是宿家那些烦人的规矩!宿家的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是人,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应该是人掌控‘术’,不该是‘术’来操纵人。习术是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生活得更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不能爱也不敢恨,行尸走肉一样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只求把姓氏延续下去。难道我们的喜怒哀乐都不重要吗?宿家子嗣艰难,岂知不是固步自封的结果?为什么伯川宿氏、穹川宿氏和坪川宿氏同出一脉,却不像我们有这么多的规矩?”
我被昴姐的话震住,缓了一阵才答:“姑姑说,他们的术法之力早已式微,凭空留一宿姓而已,辱没青帝之名,与外姓人无异。”
昴姐不以为然,说:“无异又如何?难道家族兴旺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吗?”昴姐忽然叹了口气,摸着我的头发,说:“璇儿,记住,人只有一辈子,不要为了宿家而活,要为了自己而活。”
没过几天,陆诚睿就在昴姐的床上被太后和彤阳公主带人逮住。彤阳公主把陆诚睿锁在铜棺材里活活烤死,把昴姐捆起来浸在装满冷水的大缸里,下雪天摆在屋外活活冻死——彤阳公主管这叫“冰火两重天”,之后还不解气,知道我是宿昴的亲妹妹,让陛下把我打入了冷宫。
昴姐死后,我梦见过她。在梦里,我问:“昴姐,你说,‘术’真能操控人心吗?”
梦里的昴姐,笑得很暖。她说:“‘术’,其实是习术者的欲念。我们总以为操控着别人,其实是禁锢了自己。”
祁皇后的故事
我姓祁,祁连山的祁,名婧姝,是宣朝皇帝喻宽的皇后。我知道你们会叹气,因为后人把喻宽称为“庸智皇帝”。《宣史益宗本纪》有云:“益宗德贞皇帝,讳宽,德熹皇帝独子。幼多疾病,六岁不言,七岁不行,性躁而易怒,顽钝而讷言,耽于内闱,不事政务。”《宣史师将军安国公传》又云:“安国公师绍英者,社稷之栋梁,喻氏之忠臣也。”许多人读过这书,也信了这话。《宣史》是记录喻氏王朝的史书,是后世史官撰写的正史,是盖棺之论。可惜,后世之人往往不知当世之事。
宣朝最大的官是“三公”——大司马、大司空和大将军。大司马掌政务、人事;大司空掌刑狱、监察;大将军掌军队、防务。三者互相牵制。此三权分立之制为德熹皇帝所设。德熹皇帝,是《宣史》中颇受赞誉的“有为之君”。有为之君往往乐见臣下之争——争得越厉害,座下的龙椅就越稳当。这些君主御下的权谋手段看似高明,最后常常反噬自身。
在“三公”之中,大将军手握兵权,最让皇帝放心不下,所以宣朝的大将军之职历来只授予宗室亲贵。大将军在“三公”之争中亦多为中立之态。
在“三公”之中,斗得最凶的是以大司马和大司空为首的文官集团。德熹皇帝执政三十五载,“空马党争”贯穿始终。到德贞皇帝继位时,党争之祸早已如天罗地网,将宣朝所有的官员裹挟在其中,挣突不破。
德贞元年,大司马阎启明病重,去世前安排其外甥祁致远坐上了大司马之位。
德贞二年,大司空俞经世致仕,离任前提拔其女婿姜广延接任了大司空之职。
祁致远就是家父,我是祁家唯一的女孩。家父说,姜广延是他最棘手的对头。对我来说,姜广延的长女姜玉容就是最棘手的对头。
姜玉容与我同年,比我早生两个月。出身相似,能力相当的人,若不能结为好友,常会成为宿敌。我和姜玉容便是如此。“空马党争”让姜、祁两家水火不容,我听家父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祁家的女儿不能输给姜家的”。姜广延必定也对其女说过同样的话,所以,自五岁起,在同一间女学开蒙,同窗十载,我和姜玉容一直都在互相较劲,你争我夺。争夺的多是些无用之物,真正要紧的,是十五岁那年,我和她都争着要嫁给师绍英。
宣朝惯例,官家小姐们十五岁从女学结业回家,行笄礼待嫁。“三公”之女出嫁,当然要千挑万选。德熹皇帝在位时,大司马和大司空家的女儿都入了后宫当嫔妃。谁家的女儿得宠,继而获得皇帝的支持,谁家就在朝堂上获得了优势。可到了这一辈,德贞皇帝庸弱,掌权的关键在于谁家能够得到“三公”之中唯一握有兵权的大将军的支持。对于权贵家族来说,联姻是最直接而有效的结盟方式。
与家父和姜广延并列“三公”的大将军是定国侯师恭全。师绍英是师恭全的儿子,师家的世子。虽然是幼子,却是师家最有出息的一个,十七岁就能领兵。
关于师绍英和师家,有一桩涉及到后宫的隐秘传闻:师绍英的生母姓杨,德熹皇帝的后宫有位得宠的昭仪也姓杨,两人是一个杨家出来的同族姊妹。虽然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却自幼亲近。这位杨昭仪得幸怀了龙种,临盆之前,按照惯例需要从母家找一位有生育经验的女眷进宫陪产。杨氏当时已经生了一个女儿,杨昭仪便请了旨,让这位族妹进宫陪产。杨氏在宫里足足待了三个月,等杨昭仪出了月子,才回到师家。八个月后,生下个男孩,取名绍英。当时的说法是,因为不慎跌了一跤,导致早产。可俗话说“七活八不活”,那孩子却健壮得很。师府的人私底下说,小公子怎么看都像是足月生的。于是就有了流言蜚语,说师家的小公子不是师恭全的种。那到底是谁的孩子?显而易见,按时间算,杨氏肯定是在宫里陪伴杨昭仪的时候怀上的。宫里除了阉人,就只有一个男人。这师绍英十有八九是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