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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58)

作者:悬思 阅读记录

“娘娘,都是您听老了的,熟得都能讲给我听。怜月又不是说书的,哪有那么多新段子?”

怎么办?以前我心里一急,倒能挤出几滴眼泪来,如今这招也不灵验了。

“咳咳,敢问娘娘好了没有,进丹的时辰快到了,若是误了陛下的修行,咱家可担不起。”

“好了、好了,马上就好了,公公稍候——”怜月一边扬声应着一边朝我使眼色。我知道她是让我赶快哭,可我真的哭不出来,一滴泪也没有。

今天这一关必须先过去。我咬咬牙,指指桌上未完的女红,说:“怜月,用那针,扎我头皮。”皇帝的女人是不能自戕的,妃嫔除了因错受罚身上不能带伤,不得已只好在头上下手,针尖细小,有痕迹也会被头发盖住。

怜月握着针,有些手抖,迟疑不决。

“咳咳”屏风外的咳嗽声第三次响起,来不及犹豫了。怜月扬起手——

“啊——呜——”我死死屏住嘴,还是泄出一丝痛呼。伍公公倒没一句问询,似乎早猜到屏风这边在做什么。怜月刺得不浅,针尖带上了血珠子。一股痛像条绦虫一样从头皮直钻入脑髓,疼得鼻涕都喷出来。“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心内一阵酸楚,眼泪瞬间冲破眼眶,开了闸门一般地淌出来,一滴一滴掉进我面前的玉瓶里。

“好了”,怜月献宝似的把两盏盛满眼泪的玉瓶捧给伍公公,作揖、鞠躬、赔着小心把这位大管家送走。那厢,我已哭到力尽,歪倒在榻上,死了一般。

怜月帮我擦净泪痕,再拿冷帕子敷在我脸上,以免发肿。我只闭着眼,一动不动,听任她摆布。“娘娘,感觉好些了吗?”怜月的双手在我发间拨弄,似乎在找方才被刺的伤处。

感觉?我没有任何感觉,除非麻木也算一种感觉。

自古后宫上位从来不易,许多时候,能爬上龙床就是阶段性的胜利,甚至有人能因此一劳永逸。在宣圣朝的后宫,上位的关键却不是上床。

朝政?只要不天下大乱就行。子嗣?只要不颗粒无收就好。一辈子只有一件事——修仙,是顶顶要紧的。据说这是“天意”,经由皇帝们的言传身教,一代代下来,成为血脉以外最坚定的传承。

皇帝是男子,修的是至阳之道,炼丹的材料皆是凝聚阳气之物:金箔、雄黄、朱砂、龙涎、麝香、虎鞭、鹿茸……

女子为阴,女子的眼泪为阴津,能滋润阳气。用新鲜的泪水送服仙丹,最能采阴补阳。这道理从何而来?《修仙宝典》中有详述。太/祖他老人家六十六岁时得道飞升,肉身消散,无骨无骸,留下一本宝典,导引后嗣。七、八十年前的事了,我当然不得亲见,只是听说。

宣圣朝倒不大讲究出身门第,妃嫔皆从民间广选入宫,只要能合上皇帝的生辰八字就行。入了宫,再根据生辰八字按时令侍寝,好像应季的瓜果,早了晚了都不好吃,会“损伤龙体”。皇帝每天子、卯、午、酉四时须各进一回丹药,分别从玄武、朱雀、白虎、青龙四鼎炉中取出,丹药成分各不相同,送丹之泪也有区别。妃嫔们依生辰八字排序,经太医诊脉后,同种体质分在一组,共有“弱津、强津、虚津、实津”四组,对应着四时。每组三人,每日轮流供泪,每次须哭满两盏一指高的玉瓶。这十二名供泪者被尊称为“津贵人”。据宝典所述,丹药之力能否全然释放,送丹之泪是关键:泪水不能久陈,现用现取;不能有异味,供泪者得节制饮食;量不能多更不许少,尤其不准混入杂质。每次皇帝进丹前一个时辰,伍公公会捧着玉瓶上门,守在一旁寸步不离,虽有屏风遮挡,想找人替哭却是根本不可能。每组另有两人候补,以备所需。人数不足,便再向宫外采选。

若想休息,除非怀孕。皇帝们需要传宗接代,可修仙必须禁欲养身,于是宣圣皇帝们的房/事被严格控制,一年只有十二回。十二位“津贵人”被优先安排侍寝。说白了,若不是“津贵人”,一年也见不到皇帝一面。若是病了,就得休息,由新人补位,若想再归位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我见过许多女人,只因偶感不适,便从此销声匿迹,化入后宫的尘埃。

每隔两天就得大哭一场,是宣圣后宫里独特的“宠妃优待”。再多愁善感也流不出这许多的泪。开始时候,可以把受过的委屈从角落里翻腾出来重温一遍,可自己的伤心到底有限。后来,自己的委屈哭完了,只好去哭别人的委屈。我让怜月把她经过的、见过的、听过的伤心事都讲给我听,用来催泪。就像再脏的抹布也挡不住清水屡次涤荡,再大的委屈也禁不起泪水反复冲刷。时间久了,怜月的故事再也勾不起我的情绪。我让怜月想法子寻些吃了就能流泪的药。怜月说,哪有那种药,不如啃几口辣椒得了。辣椒是吃不得的,会扰乱脉象,让眼泪带有异味。

每次女眷入宫请安的日子,我都跟母亲诉苦。母亲只会凄凄哀哀地哭:“我的儿,家里多少人的吃喝都指着你呢。”我愈发心烦:“别哭了,你那眼泪,流得再多也没用,倒不如想个法,能从我眼睛里流出来,多换些吃喝,养活家里那帮废物!”被骂过几回,母亲就不大来看我了。

《修仙宝典》上说,皇帝饮下谁的眼泪最多,谁死后就能随皇帝一道成仙。仅此一位,因为神仙都是一夫一妻的。即便生前贵为皇后,死后在仙界也没有特殊待遇。

哭,成了最有用的本事。体质不合或是哭不出来的,只能认命,当一辈子婢女,伺候别人。我的大丫鬟怜月就是个绝色美人,娇嫩的小脸,加上柔软的腰身,在哪朝哪代都该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姬,可惜命不好,偏生在这莫名其妙的宣圣朝。太医说怜月是迟脉,与皇帝的阳气相冲,不能供泪。一句话,就断了她的前途。

一提起来,我就替她惋惜:“怜月,你怎就舍不得给太医塞些银钱?脉象谁说得准,还不是老家伙们一句话的事。你这样一辈子当奴婢,可惜了啊!”

怜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儿:“不可惜。怜月看延妃娘娘就知道,主子可不是好当的。”

她的话,倒把我说没了劲。对,延妃就是我的名分。延,延年益寿的延,苟延残喘的延——帮皇帝延年益寿,换自己苟延残喘。

给自己扎针,当然不是好法子,可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只好继续用,勉强维持下去。没几个月,我的头皮就布满了针眼,痛得挨不了枕头,一沾水就像火烧一样,不管多冷的天,只能用冷水洗头,洗过的脏水里混着脓血。最可怕的是,我开始掉头发。若秃了顶就完了!

算算日子,我的八字是金木格,都是秋末侍寝。如今刚早春,到我侍寝少说还得等半年。也只能再熬半年了!我心里清楚,若是今年怀不上,无论如何也熬不到明年了。我已经当了六年“津贵人”,是现下的十二个人里在位时间最长的。可惜我命不好,比我上位晚的储纯妃当“津贵人”的第二年就顺利怀孕,如今儿子都三岁了。还有朱净妃,熬了三年也怀上了。六年间,多少女人熬不下去,多少女人冒出头来。只有我一直苦撑,没被替换过。

朱净妃生的公主满月的时候,十二位“津贵人”都去道贺。朱净妃与我同年进宫,因有几分真情义,低声安慰我说:“千万撑住,一定能熬出头。”不巧,被皇后娘娘听见,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嗓子:“净妃说的什么话?延妃可是要百年之后随陛下去天上做神仙眷侣的!”一句话,让各色眼光都向我刺来。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心有戚戚。谁都知道这样的日子是过不长的,死后能不能成仙现在还顾不上计较,谁先有孕,谁就能解脱。若有一日再哭不出来,肚子里又留不下龙种,这些年的煎熬就白受了。皇后娘娘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虽然贵为皇后,远不如有儿子的储纯妃威风。储家也鸡犬升天,早把皇后娘家的势力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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