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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60)

作者:悬思 阅读记录

她的家在简州,偏安一隅。土瘠路遥之地,在乱世中倒成了福地,少受侵扰。当年,她的父亲择此隐居,也存了明哲保身的念头。可毕竟不是世外桃源,虽然比中原晚了几十年,战火到底还是烧进了简州。

武文承的军队已经围住了简州城。城门不高,城墙不厚,如果强攻,不难攻克。不过,年轻的武将军尚在犹豫。从富饶的邓州一路撤退至荒凉的简州,实为无奈之举。霍璟澜的军队兵锋太盛,人数太多。寡不敌众,武文承再年轻有为,也仅能保持不败,取胜艰难。简州已经是最后的阵地,简州之后只有汪洋大海,退无可退。武文承想让军队在此养精蓄锐,却不愿再为一座破城损兵折将,最好能让简州不战而降。武将军亲手写下一封书信,用强弓射入城中,然后脱掉铠甲,卸下兵器,只身站在了城门口。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一个时辰后,城门开了一道缝,武将军进入城中。当日黄昏,城门大开,城外的军队兵不血刃顺利入城。从那天起,简州成为武文承的地盘。武文承不仅会打仗,也是个颇有理政才能的人,没多久就把简州经营得有声有色,一面加固城墙,一面招募兵勇,准备随时迎战霍璟澜。

他叫霍璟澜,是邔国王后的侄子,邔国之乱的始作俑者。武文承的祖父是邔国的公爵,邔国灭时,王室尽戮,武文承的父亲带着唯一的小王子和残存的军队逃出邔地。他下令对武家和邔国王室斩尽杀绝。霍家军队穷追不舍,终于在函山围住了武家军队。武文承的父亲战死,邔国小王子被杀,只有武文承带着部分残兵杀出重围,暂驻邓州。不到半年,他又杀入邓州,武文承于是退守简州。简州多山川河谷,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他命军队在邓、简二州交界处布防,并不急于进入简州,只是巩固了邔地与邓州。他了解武文承,因此清楚简州虽狭,得之必不易。两年之后,当他的势力遍布六州,淮水之南,除去简州,皆为霍氏之国时,他才准备同武文承了断旧怨。

简州之战,异常惨烈,连围带打,足足花了六个月,才攻下简州城。死尸叠成小山,堆满了城墙内外。武文承不辱家风,力战而死,头颅被砍下,挂在城上,尸身被投入火中,与许多不被辨认的死者一同焚化。

虽然赢了,却是惨胜。霍璟澜骑在马上,凝视着被刀斧砍出缺口的城墙,空气中满是尸体腐烂的臭味和皮肉被烧焦的糊味,黑烟冲天。

入城前,他宣布,屠城三日。

在满城的号哭泣血中,他步入武承文的家。在堂屋匾额下,立着一位身怀六甲的女子,一身素白,乌发披散如一瀑丝缎铺展,几乎垂至地面,虽不施粉黛,却眉目如画。

他污腥的铠甲上犹有未干的红色滴下,里面也混着武承文的血。被他杀死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她肚里孩子的父亲。

他和她,是这样遇见的。

她缓缓走到他跟前,衣裙摇摆间,他发现她竟没穿鞋袜,从他身上滴下的红色被她踩在脚下。

“城破之前是敌人,入城之后是子民。抵抗,是忠贞,更是勇敢。屠城,让已降者恨,未降者怕,得到的只有叛变和更激烈的抵抗。”她的言语清脆似珠玉之音,既听不出恨,也听不出怕,一字一句,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竟让他有些心慌了。

“传令!停止屠城,杀降纵火者斩,抢掠财物强占妇女者问罪。”他吩咐副将。

他朝她伸出手,她轻轻把手搭在他手上。

守节?那时还没有这种规矩。胜者得到城池和女人,败者身死国灭是当时的习惯。

他把她放在马上,拥在身前。他的铠甲让她的素衣上开出片片血花。

他的大本营在邔地,当然不会常驻简州。诸事安定后,他便要走了。走时,自然要带着她。除了这座城,她是他这场征伐最大的收获。出城的时候,他骑马,她坐车。她怀着身孕,虽然不是他的孩子,他不免担心,怕马车颠簸,不时回头查看,却看见她半个身子探出车外,勉力回身望向城上。城上挂着一颗人头,经日晒雨淋,鸦雀啄食,早已模糊得无法辨认。

“文承——”他听见她在唤,不是撕心裂肺地呼喊,只是柔声哀叹般啜泣,却十分清晰,似乎并不怕被人听见。她真是大胆!刚成为他的新欢,就敢公然哀悼前夫。那时许多改嫁的女人为了讨新夫欢心,往往忙不迭地表白,甚至有人会当面杀死与前夫的子女,证明自己前事尽断。

霍璟澜有些嫉妒,又有些敬佩,她到底跟别的女人不同。他对副将吩咐了几句,副将立刻调转马头,顺着来路驰去。然后,他翻身下马,跳上马车。她见到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收起眼泪,依旧探身回望,却发现刚才还高悬的人头忽然看不见了。对着她不解的眼神,他道:“武文承忠勇,且简州已定,吾命人立时修一坟茔,安葬其头,入土为安吧。汝有身孕,毋悲。”

她无言,只收了眼泪,略略点了下头。

三个月后,她在邔地生下一女孩。她唤女孩“瑐儿”。霍璟澜问:“为何叫瑐儿?”她道:“因为自简州来。”霍璟澜有些不悦,道:“生长在邔地,应该叫婍儿。”她倒也不甚坚持,于是这女孩的乳名便唤作“婍儿”。因他爱屋及乌,婍儿在邔地的生活一直都很好。

之后十余年,他不停征战,她一直相伴左右。她并不爱多言,但凡有言,他无一不听。

她说:“简州生计艰难。”

他便免去简州赋税。

她说:“立法是为约束,而非惩罚。”

他便将邔地律法由从严改为从宽。

她说:“做好人是比做坏人更难的事。”

他便大力奖赏善行,封刚正之人为官。

那时,人皆信奉“乱世重典”,独他推崇“宽容仁爱”。他一偏执人,却有贤德美名,其实是她的功劳。

霍璟澜一生败绩不多,“鄇城遇伏”可算作最大的失误——让他失去了几万勇士,和最心爱的女人。他早已习惯杀伐,那一回却在战场上泪流满面。

弓箭穿透了她的喉咙,血沫从伤口不断涌出。她的嘴在努力开合,却发不出一声。

他郑重地说:“吾明白,不屠城,不杀降。”他眼睛红得冒火,头盔上的热血淌到面颊上,与男儿热泪混在一处,惊得副将以为他悲到哭出血来。

她听见了他的话,无力点头,只眨了眨眼皮。许是心疼这个男人,她一直看住他,到咽气也没合上眼睛。

鄇城破了,没有屠城,没有报复,只有按部就班地占领。鄇城百姓为明主欢呼,却不知原是受了死人的恩惠。

鄇城是中原最后一个重镇,从此再无大战了。本来有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享,她竟死在离胜利最近的地方。好像是老天爷的恶作剧,告诉他:美人和天下,你只能得到一样。

安定了鄇城,他回到邔地,以“余”为名,开启了一个国力和疆域都远远超过邔国当年的新朝,被称为余国。这个“余”,是在祭天大典上卜出来的字。可巧的是,“余”恰是她的姓。

她姓余,名素心,素心殿的素心。

他失去她,闷闷不乐。余国广大,知晓皇帝寂寞,各州各城争献美女。美女各有其美,可惜,没有一个像她。他没能再爱上谁,只好在思念中度日如年。

有一天,他想她的时候,忽然想到她还有个女儿——那个她和武承文生的,叫“婍儿”的女孩。除了十几年前在襁褓中看过一眼,他没再见过婍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算来婍儿快到出嫁的年纪了,也许,他该关心一下,就算是为了她。

那女孩被带到他面前,一下子,他呆住了。他又见到了她:飘动的白衣,披散的黑发。他踉踉跄跄地扑过来,把“她”牢牢揉进怀里,竟忍不住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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