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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61)

作者:悬思 阅读记录

他和我,是这样遇见的。

我是婍儿,她的女儿。不过,他给我改了名,叫余念心,思念的念,素心的心。

我对他说:“我不姓霍。你又不是我父亲!我姓武。我是武承文的女儿!”

他对我说:“汝非吾女,自不姓霍,亦不姓武!汝为素心之女,姓余!”

我跺脚哭闹:“我不姓余!我姓武!”

他大发雷霆:“若再闹,吾命人挖出武承文头骨,碾成碎屑,弃入东海!”

我成为他的女人,虽然,我与他并不和睦。

我的左眼角下有一颗红痣,像一滴血泪。他同我亲近时,总要拿手掩住那痣,痴看半晌,叹说:“若无这痣,念心就和素心一模一样了”。

“就算再像,我也不是她。”我不肯将错就错,哪怕变成她意味着拥有许多。

“胡言!汝即是她。”我越否认,他越气愤。

有一次,他喝得烂醉,又盯着我看,一眨不眨,喃喃自语:“素心之美,天下无二。念心长得足有七分像素心,可惜终是差了三分灵韵。”

何止三分?小雪花,你听说的那个爱闹的妃子就是我吧。

为什么要闹?为什么不闹?

人人都说他对我好。宠爱?纵容?不过是多给些好吃食,多赏些好衣衫。

他剥夺我的姓氏,更改我的名字,还侮辱我的父亲。他把最好的宫殿给我,却偏赐名为“素心殿”;他晋我为妃,却偏封为“素妃”。

素妃!余念心!素心殿!

哪里都是她的影子,每一天、每个角落,到处都是,她、她、她!

可她已经死了!死了!

为什么,我只能是她的替身?一个死人的替身,我母亲的替身。

他说:“死者徒已死,思之恨无涯。生者非素心,还作死者嗟。念心,汝母实为完人。有母如此,汝之大幸。”

“不!”我说:“有母如此,是我的大不幸!”

他从没宣布素心殿是冷宫。最后一次吵闹,他离开的时候说:“念心,好好想想,如何成为像素心那样女人。想好了,吾再来。”

我说:“你不必来了,我是我,永远成不了她。”

入夜,我划破手腕,在殿里走至力竭,任红色四溅,把素心殿染成了血泊宫。

我不想在陵墓里遇见他和她,于是留下魂魄,做了殿中第一只鬼。

素心殿虽好,从此却无人敢住,天长日久,成为冷宫,渐渐地,倒多了不少同伴。

你说什么?霍璟澜?

我当然爱他!

因为太爱他,所以受不了他爱的人不是我。

瑾太妃的故事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苏瑾反复吟咏这一句,久久,叹了口气,缓缓搁下手中的《王摩诘文集》,按住我穿针引线的手,一本正经地问:“倩枝,你说,息夫人当真不同楚文王讲一句话吗?”

我有些敷衍,道:“姑娘,诗家之言岂能尽信?隔了多少代的事,真真假假,又有甚要紧?”

“要紧!”苏瑾轻跺玉足,紧咬贝齿,恨恨地刺我一眼,微微提高了语调:“事关忠贞情义,怎会不要紧?”

我心想,瑾儿这没头没脑的毛病又犯了。苏太师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古板固执,教出来的女儿也是个不依不饶的主儿。我不得不收起敷衍,正色道:“姑娘说的是,息夫人是诸侯之女,忠贞坚忍,重情重义,不愧为女子典范。倩枝相信,息夫人入楚不言,必定是真的。”

“真的?可,朝夕相对,经年累月,如何能不发一语?楚文王竟不恼怒,不杀息夫人吗?”苏瑾露出迷惘的神情。

我一面捋顺苏瑾的鬓角,一面笑道:“傻姑娘,楚王不怒,是因为宠爱息夫人啊!对心爱的女人,男人会心软,不忍责怪;如若恼怒,说是不言,实因不爱。息夫人自然是知道的,不然岂敢自矜?史书上不也说,息夫人给楚王生了两个儿子,可见情笃。”

苏瑾像只猫儿,安安静静地,听完这话却炸了毛,一跃而起,叫嚷起来:“胡言乱语!岂有此理!息夫人绝非自矜,而是视死如归,只是楚王偏不让她死,她才忍辱负重,生育二子,也非她所愿!”

我心中叫苦,心想这算什么事,为了个书里的人,争执一番。这般细枝末节,苏瑾竟如此在意,一双大眼鼓得像铜铃,差点儿失了大家闺秀的仪态。罢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听到我说“息夫人实乃情深义重的贞烈女子”,瑾儿方才收了架势,从狮子变回猫儿。

这就是苏瑾的脾气,黑白分明,凡事都要较真,分个对错。别看她书读得多,心思却极单纯,在她眼里只有好人和坏人,没有不好不坏的人。

这闺中岁月里的一瞬,后来时常被我忆起,尤其是看着苏瑾故步自封,对钟离大人始自误解,终至恨煞的时候,我曾祈求过上苍将我送回那个瞬间,让我收起散漫之心,告诉犹自年少的瑾儿:眼见尚不为实,臆断更非良法。既然人做决定多是依心而非依理,那就万不该放纵那颗心,去爱,或者恨。息夫人的高贵之处,并非贞烈与否,而是她做到了——不言爱,亦不说恨。

我母亲是苏瑾的奶娘。我从小生长在苏家。“倩枝”这名字也是苏夫人给取的。我在苏瑾身边,名为婢女,实如姐姐。苏夫人是极温婉随和的女子,可惜福薄,去世得早。苏瑾的性子多类其父。苏太师是出了名的耿介直臣,资历甚老,声望甚高。朝中素有“文苏锐,武钟离”的说法。“文苏锐”,意思是苏太师执文官牛耳;“武钟离”,是指大将军钟离岳,出了名的忠勇之人,因战功卓著,在军中一呼百应,为武将首尊。这两人,守护靳氏皇朝,好比佛前的哼哈二将。

苏瑾与钟离大人的缘分始于平定西疆那年。钟离岳将军携胜还朝,苏太师领着一众文官在京中摆宴为钟离将军庆功。在宴席上,苏太师注意到一个沉毅稳重的少年陪坐在钟离将军身边,一问,是钟离岳的独子钟离宥,年方十四,已有战功在身。苏太师着意同钟离宥交谈了一阵,便赞不绝口,回到府中还不时叨念“少年英雄”、“才高志远”之类。或许是苏太师的态度让钟离将军对苏家起了意,没过几日,钟离夫人上门探访。苏夫人那时还在世,只是卧病已久。钟离夫人在苏夫人房中见到了稚气未脱的苏瑾。

九岁的苏瑾白皙得像尊瓷娃娃,小小的脸儿,配了双大大的眼儿,见者无不怜爱。钟离夫人定然十分满意。很快,钟离将军就遣人来苏府保媒,提请两家联姻。高门显贵求个门当户对可谓天经地义,少年将军配名门闺秀更是天作之合,苏太师欣然应允。

“六礼”过半,眼看就是男方家聘礼上门的日子,钟离宥却突然病了,且病得实在稀奇:高烧不退,手脚无力,脸上长满脓疮,皮肉溃烂,骨骼咯吱作响,碰辄剧痛。遍请京中名医皆无法可治,宫中派了太医来看,也束手无策。钟离夫人肝肠寸断。将军府的管家连后事都备好了。可幸,折腾了一月,钟离宥保住了命,高烧退去,手脚复力,骨痛消散;不幸,英姿少年因病毁容,不带面具不能示人,且骨骼受损,不再生长,身形从此停留在十四岁的模样。

原本的乘龙快婿,一下成了半个残疾。苏太师虽然不是出尔反尔的小人,可毕竟涉及爱女的终身大事,难免不会犹豫。恰逢苏夫人病情加重离世,苏家顺势暂停了合婚之礼。钟离岳将军也是明白人,知道“六礼”未成,不好强求,于是主动退了婚。两家联姻之事不了了之。

苏瑾年纪小,时间一久,旧事渐忘。七年后,苏瑾入宫,成为瑾妃。

钟离宥修养了一年后重返军中,此后转战各处,二十年未尝一败。钟离岳将军过世后,钟离宥取代了其父的位置。

岁月倏忽,二十年也不过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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